这是她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
检票、进站、坐上火车,车身上“北京——拉萨”几个字分外耀眼。她想了想,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给远方的顾连长发了过去。一如既往,没有回复,她知道,这意味着他再次上山巡逻,置身雪与雾的极境。
她和顾连长去年夏天举办了婚礼。他们相会在校园,相知在故乡,相守于——是啊,相守在哪儿呢?一人在京,一人在藏;一人置身稠密的车流,一人行走连天的冰峰;一人盯着屏幕花了眼,一人坐对雪山两无言。
一年之内,两人见面不超过10天。她听说,夏天的西藏游客很多,或许,她可以坐着火车进藏,给丈夫一个惊喜。这趟长途,共需40多个小时,3757公里,穿越7个省市,经过10个站点,温差超过20℃。以前,她从没独自出过远门,没独自爬过山、翻过岭,此时却咬着牙,搜索旅游攻略,吞下“红景天”,装好保温杯。然后静静坐在车窗前,看窗外风景移换,眨眼就滑出城市,冲入一望无际的原野。
青山广袤,草木葳蕤,这种过于饱和的绿色属于春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顾连长。那时,她惊讶于一个人怎么能如此沉默,不嗔不笑,嘴角平静如湖。不聊不知道,一聊,才知道他在西藏当兵,常年戍守“日光之城”。听他说起雅鲁藏布江,说起雪山顶的日光,说起成群的牦牛和羊,还有乱石与飞瀑、星斗与云空,以及亲手给界碑描的红。她听呆了,从这个同龄男孩儿的眼里,她看到了一种不寻常的光。这场3年前的相遇,成了俗常生活之外的一片绿洲。
夜里,火车穿过石家庄,在太原停靠6分钟,到达兰州已是次日中午,又向西宁进发。她草草洗漱,扒了口盒饭,一抬头,就被大片的金黄色蒙住了眼。火车驶进了硕大的花田,油菜花恣意开放,娇美芬芳,闪动迫人的辉光。这是夏天才有的盛放,是极致的心动,美到眩晕,美到泪流。车上有人开始惊呼:哇——人在大美跟前,往往词穷,只一声“哇”,就成了所有。她不禁想到,去年的盛夏,她和顾连长的婚礼上,那些宾客也是只剩了一声“哇”!
“哇!芊芊穿上婚纱可真俏啊!”
“哇!新郎的军礼服忒帅,小伙子是当兵的!”
“哇!西藏!”
……
婚礼之后,顾连长比休假日期提前一周归队。惯于沉默的他,看着地图上遥遥相对的两座城,用手指在上面画出一条线。没想到,一年之后,他的爱人真的踏上了这条线。高原反应突如其来,芊芊捂着胸口,心脏扑通扑通地跳,额头像有把鼓槌在敲。她想起,顾连长曾在开车过雪山的时候,用背包绳勒住头。他脱下的军帽里,贴着一张结婚照。
从西宁奔向德令哈,路上绿意渐褪,秋黄登场,大野茫茫。秋,风吹熄了夏日的火光,一切都含蓄、内藏。顾连长回团部后,她一人面对生活:夜半的地铁和冷冷的灶,坏掉的灯泡和重重的包。无数个夜里,她一人回到出租屋,甩掉高跟鞋,拧开落地灯,一丝声音也没有,只觉阵阵的凉。顾连长的父母远在老家,给儿媳妇打电话,泪止不住流,说:“芊儿啊,别怨他。他以后用一辈子照顾你。”她在电话这边,泪流了满脸,说:“爸妈,我不图这个。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至少,有信号给我回个电话。”
当晚,火车在戈壁飞驰,白公山和尕海湖的星空浪漫非凡。即将到柴达木盆地,格尔木之后就要翻海拔五千米的雪山。唐古拉山口快要到了,乘务员提醒乘客,如有高原反应,尽快求助。她倚在卧铺上,胸闷,气喘,话也说不出来,想掏出手机给他发个短信,一看,没信号。她笑了一下,心想:“扯平了,现在我也是没信号的人,你想找我,心急去吧。”
车厢里冷下来,旅客都裹紧了被。她不知道是怎样睡着的,铁轨轰隆,像压在肋骨上行进,梦了又醒,辗转昏沉。中铺的小伙子下床洗漱,她这才睁开眼,已经清晨6时。坐起身,她大吃一惊,只见外面一片茫茫的白,雨丝噼啪甩在车窗上。一夜入冬,一夜雪雨成霜。
她下床,披衣,站在窗前,周身颤栗。从春的郊野、夏的炽烈、秋的浩荡到冬的大雪,她穿越四季,只为来到这里。她愿意经历这些,所有的变化、轮转、更替,仿佛生命本身。
火车在雪山间穿行,眨眼便来到青藏高原腹地,长江、怒江、拉萨河的源头。那曲到了,下一站就是拉萨。走出车厢的那一刻,日光大亮,云天透彻。再转几个小时的大巴车,她终于来到顾连长所在团部的大门外。巧的是,顾连长刚刚完成驻训,下山回团。芊芊出现时,顾连长正指挥装卸物资,停车进库。突然,他放下铁锹,拄着锹柄,怔怔地,静静地,分明不敢望她。
她笑了,心底泪淌成河:春,夏,秋,冬,我愿意和你一起经历四季,因为生命本就广阔,哪管雨雪风霜,哪管人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