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麦子熟了。金色暖阳下,微风拂过,山野明朗,麦浪滚滚,一幅美轮美奂的田园风景画。
父亲是这幅画的创作者。这块田是种大豆还是玉米,那块地是种红薯还是高粱,在他心中早有了打算。孩提记忆里,家中所有田地种的最多的就是麦子。
父亲在田间地头操劳半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播撒希望,收获四季,把那些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文化水平不高,可对田地农事了如指掌。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灌溉、什么时候麦子灌浆、什么时候需要施肥……他的心头有一本明白账。父亲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善交际,也没什么特殊喜好。闲暇时间他大都会拿着农具到麦田转转,看看麦苗长势、除除地里杂草。父亲是麦田的国王,那些恣意生长的麦子是他的子民,他在田间地头排兵布阵,游刃有余。其实麦田不光是父亲的领地,也是我童年的乐园。
每当看到父亲要去麦田干活,我都央求他把我带上。起初他不答应,可经不起我软磨硬泡,最后勉强同意。我奔跑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间,累了躺在山坡上,看远处燃烧的彩云迸溅出道道瑰丽的霞光,鸟群扑棱着翅膀划开天幕。听草丛里各色昆虫举行赛诗会,闻路旁的野花散发出阵阵芬芳。有时父亲高兴,会让我骑在他的肩头玩耍。我欢唱着浅浅的歌谣,缕缕微风轻抚我的衣角,抖出柔美的弧线。
2004年9月,我考入县里高中。面对学费,我有些望而却步。父亲掐灭手中的烟头,坚定地说:“你尽管去上,我自有办法!”父亲所有的办法就是卖掉家里的麦子,然后去南方打工。
电话里,我问父亲习惯吗,他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不习惯的,工地活也清闲得很。”父亲如此轻描淡写,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他总是把生活的不易看得云淡风轻,就像他随口吐出的烟圈。“田里的麦子怎么样了?”父亲不经意问道。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或许他忘了,自从他离家后,田地很快荒芜一片。那些麦田就如没有统帅的军队,成了散兵游勇。不多时,它们被肆意滋生的野草疯狂进攻,溃不成军,惨不忍睹。
高考落榜后,我选择了从军这条道路。入伍离家前的那个晚上,不善言辞的父亲轻轻走到我的房间,抽了一支烟后,缓缓说道:“我们家世代都是农民,以土地里刨食为生,虽然贫穷,但也懂得麦子种下去,要想有个好收成,必须下一番苦功夫,懒不得!明天你就要走上一条新的路,前面或许会有很多磕绊,但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都要用心走完,这样才会有收成!”朴实的话语铿锵有力,让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些年生活渐好,家人几次劝说父亲把田转给别人种,一来安享晚年,二来调养身体。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生活,生活,生下来就要干活,哪有停下来的道理!”休假回家,我和父亲在田间劳作,稍有劳累,他的胸腔便发出低微的轰鸣声。坐在田埂上休息,父亲的目光在麦田里游弋不定,自言自语道:“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啊!”眼神里写满渴望和喜悦。闲谈间,不经意抬头,看到他鬓角的白发,我不禁心头一颤:这个曾经如铁塔一般的男人也会慢慢老去……
离家时,父亲沿着村里公路将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我知道他真的老了,对儿女的依恋与日俱增。我说:“爸,你回去吧!”他悠悠地说:“没啥事,我顺道去麦田看看!”到了自家麦田旁,他平静地说:“不送了,你赶紧走吧。”
良久,我回过头,看到麦田旁父亲孤寂的身影越来越远。那一刻突然感到,我也是他精心侍弄的一株麦子,长在他的心田里,带着他的希望和期待奔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