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长城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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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戈壁清泉


■张 晗口述 顾丁丁 陶 凯整理

大漠戈壁,雄阔辽远。我在这里工作生活了22年。作为一名基层心理咨询师,我每天的服务对象是坚守戈壁的战友,同时也通过网络系统回复全军战友的留言咨询。

战友们的青春在戈壁的空寂中发芽生根,绽放生命和事业的光彩。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卷长长的拼搏奋斗画集,值得用心阅读。

盛夏黄昏。戈壁滩上最后一抹瑰丽的余晖从我身后的窗子探进来,落在咨询室那株绿油油的幸福树上。我喜欢它的蓊郁葱绿。这份绿色,在茫茫戈壁中金贵得很。

“没关系,我们这儿天黑得晚,现在还有太阳呢。姐姐一直都在,听你说。”那天我接听的,是一位年轻战友的咨询电话。他曾患有中度抑郁症,服药治疗一年多,再加上心理咨询,已经回归正常的工作生活状态。可是因为恋爱出现困境,抑郁指数偏高,需要紧急干预。

除了耐心倾听,我还须尽快做出评估,给出合理化建议。从隐隐抽泣、语无伦次到娓娓叙谈,他的情绪平复下来。“姐姐,心理咨询对我很重要。我知道你离我很远,但又觉得你离我很近……”谈话顺利结束,我发觉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电话柄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是啊,我和这名年轻战友相距很远。当年,我也没有想到军营会这么远——坐了30多个小时火车,转乘4个多小时大巴车,再坐老式敞篷吉普走3个多小时的搓板路。最后那段路上开车的班长还一脸羡慕地说:“你们现在真是好福气,我来的时候是坐着老乡的牛车进来的。”我清楚地记得,凌晨1时许,终于到了大漠深处的点号。宿舍门口站了四五个穿着87式军服的女军人,迎候我的到来。我抹一把脸上沾着细沙的汗水,听她们介绍点号的生活,眼睛有些湿润——从暖水壶里倒出来的水,即使不烫嘴也不能马上喝,不能摇晃杯子散热,要静置一会儿,等着水里的絮状物沉落杯底,再小口小口地喝;水有点涩,喝的时候要抽一下鼻子,这样就感觉不到异味;点号不能洗澡,但有班车去能洗澡的场区,一个小时就到了,一般一周是能洗上一次的……

每天跟随战友在茫茫沙海中穿行,时间久了,大漠最初在我心里的雄阔震撼便被孤寂取代。有时路上能看到海市蜃楼,看到“繁华的城市街衢”,可前行很远追过去,依然是黄沙漫漫。这让我更加敬佩坚守大漠深处的战友,他们在更遥远的地方默默把梦想点亮。

扣好军大衣的每一个扣子,口罩压紧鼻梁,围巾左一层右一层地在头上脖子上打几个转儿,用肩膀把门使劲顶开,风和沙迎面扑来。我把身体偏向一侧,眯着眼前行。坐上越野车,颠簸的路途让我的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这一次是去见一级军士长赵国军,听老班长讲他们荒漠里捞“黄豆”的经历。

8天7夜!那是一段漫长难忘的搜索时光。凌晨2时接受导弹末段残骸的搜索任务,赵国军和战友们迅速备好干粮和水,向沙漠深处走去。从深夜到黎明,从朝阳初升到暮色苍茫,30多个小时里,地毯式搜寻过百余个沙丘,目标物依然全无踪迹。白雪一层一层积在沙子上,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一样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人冻得有些僵硬,迷彩大衣也变得硬邦邦的。

接连几天,他们在杳无人烟的戈壁上“转圈圈”。搜索到地形复杂的区域,大家只能用肉眼当搜索仪,针鼻儿大的地方也不敢错过。第五天,大家有点泄气。第七天,内心有了挫败感。出发时一个个穿戴整齐干干净净的小伙子,变得灰头土脸。

“见不到残骸,就是没完成任务,咱就不能回头!”赵国军继续鼓劲打气。第八天清晨,小分队踉跄行走在沙漠深处,眼睛看哪儿都冒星星。赵国军还是走在最前面。突然,当他们转向一处2米多深的沙坑边缘时,看到了金属的光泽!

赵国军当面讲这些经历的时候,脸上就像宁静的湖面。可我的心路早已穿行百里。踏破迷彩战靴的军人,哪一项成绩不是毅力、勇气、智慧、汗水的糅合?

有时候,在路上,我会蹲下身摸摸那些大大小小或有棱角或光滑的砾石。摸摸它们的温度,像是与戈壁滩的战友握手。

“老杨,我来看你了。”握到的是战友杨选春的手吗?瘦骨嶙峋的,真像是他。这位戈壁滩上的高级工程师,走的时候才55岁,却是在这里工作了30年的“老人”。

我入伍那年,老杨就被确诊患上胰腺胰岛瘤。两次大手术后,37岁的老杨体重只剩下38公斤。这种病,发病率极低,死亡率极高,医生让他住院治疗。可瘦如纸片的杨选春又出现在厂房车间,奔走在实验室和办公室,搜集资料,分析计算。他说:“我能坚持到哪一站,就坚持到哪一站!”

这一坚持,竟是18年!18年里,杨选春攻克了一个又一个科技难关,没有人知道乐观的他承受了多少与病魔抗争的痛苦和挣扎。

亲人们遵照杨选春最后的要求,让他骨回戈壁、魂归大漠。我经常在胡杨哗啦啦的叶片飞舞中听到杨选春那自信的笑:“我要跟胡杨一样,永远守在这大漠上。你们忙碌,我看得到!你们庆贺,我听得到!”

是啊,他看到了我们,我也看到了他。戈壁深处,一个个战友的故事就是一汪汪清泉,涤荡着我的心灵。

前不久,我在基地的一份工作材料上看到“老博士”的名字,他主持攻关的一个科研项目取得重大进展。欣喜之余,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拽回到几年前。

“老博士”年龄不大,志愿为心中最壮丽的事业贡献力量。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当把工作重担挑在肩头时,那分量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一时间,不怕各种学业难题的“老博士”在基地越来越蔫。

“选择这项事业,你知道将面对什么,对吗?”我盯着“老博士”那双因睡眠不好显得特别没神儿的眼睛轻声问。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知道身处大漠戈壁意味着什么……从进入大学校园到博士毕业,我读了8年。很多同学都出成绩了、提职加薪了,我还在实验室里一遍遍失败、一遍遍重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只是现在我一个人在这大戈壁,老婆孩子顾不上,家里老人顾不上,我这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难受。”“老博士”的那双眼睛,充满了矛盾。

耐心倾听“老博士”肺腑之言,我专注地看着他,接纳他所有的情绪,并在大脑里快速思索着治疗方案。之后,我联系“老博士”所在基层单位的领导,想方设法帮助高端科技人才解除后顾之忧。心安稳了,根也就扎牢了。

早起,我习惯性地瞄了一眼天气信息,拐子湖位列全国高温榜前五名!那里有一群测量搜索兵,是有故事的地方,也是让我惦念的地方。

去拐子湖,得坐专用的全地形车。这种车也会陷到沙子里出不来,幸好有当地老乡帮忙抬车。晚上,星空璀璨,让人沉醉。当然,地面上也可能有“星星”闪亮,不是狐狸就是狼的眼睛。

我是工作现场唯一的女同志。白天,为了少上厕所、不给战友们添麻烦,我几乎不喝水,顶着灼人烈日,脸上一片紫红,嘴唇爆皮。晚上,战友们为了我的安全,把野外宿营的帐篷扎在我当作“休息室”的野外工作车周边。

在拐子湖,吃个饭不容易。帐篷扎得再紧,也挡不住跟着大风到处钻的沙子。有时候饭碗刚端起来,还没来得及往嘴里扒一口,上面已铺开一层沙子。战士们就把上面的这一层扒到一边,掏下面的饭吃,也难免有沙粒混在其中。可他们并不在意,说这样的餐饭“补钙”。在掺着沙子的“沙漠美味”——方便面加火腿肠里,也滴着我感动的泪水。

拐子湖的夏天有多炎热,冬天就有多寒冷。有一次,我跟随搜索兵深入大漠,零下30多摄氏度,嘎巴嘎巴冷,车上带的矿泉水冻成了冰棒。班长张金刚悄悄把一瓶水揣在自己的怀里,用体温给焐化了,递到我面前:“姐,喝口水吧,这能喝到嘴里了。在这儿,总不喝水身体受不了。”那瓶水并没有完全化开,可是我的心被暖化了。

我捧着矿泉水瓶,像捧着战友纯真的心一样,紧紧地把它搂在怀中,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张金刚哈哈笑起来:“姐呀姐,这有啥感动的!你看你,一个女同志,跟我们一样进这沙漠腹地,吃不好睡不好,挨冻受热更不用提了。你把我们当亲兄弟,我们当然也把你当亲姐姐呀!”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正因为我们共同在艰苦的环境中工作生活过,他们来找我咨询时,我就能够捋清出现问题的症结所在。

曾经的生命禁区,因一汪汪涌出的甘泉,恣意地亮起生命之光。潺潺泉水,生生不息,浸润着悠远辽阔的戈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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