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年前初春的一个夜晚,嘎斯车喘着粗气爬行在冰雪路上,没有篷布的车厢里蜷缩着我们十几个新兵。
目的地到了。萧瑟的寒风中,几排窑洞紧贴着朦胧中的黄土高坡,伫立眼前。连队驻在陇南十万大山的一个小小褶皱里,营房是由青灰色的石块和瓦灰色的砖头筑成的窑洞。
荒凉狭小的山沟迎来热血澎湃的我们,便充满勃勃生机。经过政治教育和共同课目训练,戴上领章帽徽的我们有了兵的模样。那些入伍前锋芒如刺的、富足惯养的、柔弱矫情的,经过这个英雄连队的红色基因打磨抛光,显现出金戈铁马底色。
泥巴即将烧陶器,我们被正式分到战斗班。每孔窑洞按步兵连队战斗班的兵员容量建造,全班9个人的床板一字排开,很像北方人家的炕头。在狭小拥挤的空间里,必须学会或蹲或跪在床上整理内务,把被子叠成如刀削刨推般的豆腐块;必须学会在冬天打理煤炉,确保夜间取暖安全;必须学会睡梦中听到令人惊恐万状的“嘟嘟”声时,在规定时间内摸黑到达紧急集合地点;必须学会擀面皮包饺子、洗衣服补被褥,忍受18只胶鞋、18只汗脚散发出的熏人味道;必须学会夜深人静想家乡念亲人时克制情绪……
我们班是营连战术示范班。班长戈建新是全团知名“兵王”,班里4名战士先后提干。他的带兵秘诀就一个字——狠!班长说:“咱班要的是全优,良好只是一般,及格就是丢人,没有不及格那个词!”于是,加班加点练“三五弹”“三五枪”是常态,刺刀吊砖头、拉臂几百下是标配,胳膊肿、身上痛成为必经阶段。胳膊肘磨破后,血沾内衣结痂,我们晚上睡觉得用热水浸泡,将血痂与内衣慢慢剥离,痛得钻心。
起床号尚未吹响的晨曦中,早起鸟儿喳喳欢跳的杨树下,总会发现有人提前起床洗衣提水、清扫院子冲厕所;熄灯号响后,万籁俱寂的星月下,总会看到有人在操场上或做体能训练,或练投弹刺杀,或爬战术动作。狭小的山沟里,簇拥着一团团始终向上涌动的强大气流,人人都处在争先创优的氛围中。
挨着我右侧床板睡的同年兵代全社,来自关中平原,有着如秦川牛般的体魄,翻身能把床板压得吱吱直响。那天生不服输的倔强,让他在新兵中独领风骚。在一次完成班进攻示范卧倒出枪动作时,不慎将枪口上的刺刀从左手心穿透手背。他拔出刺刀,血流如注,右手抓两把黄土往伤口一糊,一直坚持到课目演示结束。直到列队讲评时,看到他面色惨白、全身颤抖、手上血肉模糊,我们惊得目瞪口呆。
时光不会辜负每一滴奋斗的汗水。这个钢铁战士后来入党、当班长、提干,娶了心爱的姑娘。他的每一分荣光都是用拼搏的血汗赢得的。
那时,连队星期天晚点名的基本内容,就是重点表扬好人好事。那是一针兴奋剂,让全连战友不甘落后地努力着、追赶着。谁要是扫厕所淘粪坑、打猪草扫猪圈、帮厨做饭捡柴火,班排总是有人如实统计上报。被连长指导员晚点名表扬,哪怕只是寥寥数语,也足以让一个战士心花怒放一周。
寒冷漫长的北方冬季,我们的肠胃也备受煎熬。地下菜窖里始终吃不完的“老三样”,日复一日被摆上餐桌。连队每周吃一次米饭、一次肉。大肉片片淹没在白菜、萝卜、土豆中,谁能三筷子捣出一片肉来,就算是“功力深厚”。
连队的“宝贝”深藏在一排人工挖掘的土窑里。那里常年饲养着十几头膘肥体壮的猪,脑袋大大的、腰身长长的、屁股圆圆的,馋得山上的饿狼半夜呜呜直叫,让夜岗哨兵不停拉动枪栓给自己助威壮胆。
“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2013年9月的一天,我怀揣多年的思念重回故地。山沟多了几分空寂,只有那棵长高变粗的大核桃树,摇曳着泛黄的枝条,如见老朋友般向我招手。当年连队那几排窑洞已被麦地取而代之,只有几孔残存的养猪窑洞还挂在高高的黄土崖下,像一只只失神的大眼睛好奇地注视着我这个异乡来客。
我茫然地久久伫立在麦茬儿没脚的地里,如烟往事直撞心头,泪水不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