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风清清朗朗,从月亮上一层一层剥离开来,又一片一片撒落到鱼翔浅底的清河里。小河泛着粼粼波光舞动起来,顿时变成一条欢快的小白龙。龙的腹部东侧正对着一处不算缓的土坡,土坡上的父亲借着这光,用虎钳般的双手将坚硬的青石板一级一级向上垒砌。及至垒到枣荫笼罩的院落门口,父亲对扶着门框向外张望的我抛出同样坚硬的一句话:“顺着这台阶,奔着龙头的方向走出去,混不出个模样就别回来。”
就因这句话,我默默将青春打进背包,将梦想寄往远方,身着肥肥大大的国防绿,沿着河边的曲折小道,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将前额走出了沟堑,青丝走出了华发。
都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只是这水的源头不是山,而是岭。因岭上生长着墨绿带黑的塔松,便唤作青松岭。清朗的风一刮,松涛阵阵,声若鼓琴。
小村因河而名清河村,后更名为周家庄。据村志记载,从这里先后走出近百名热血男儿戎装报国,其中最危险的遭遇应属那场战斗。
那是解放战争中发生在江南的一场恶仗。为掩护大部队转移,解放军一个连的官兵在完成阻击任务后,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堵在一个矮小的山洞里。一阵扫射,一把烈火,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当敌人撤退后,竟然从一堆遗体里拱出一张黑炭般的脸。他是二哥周树臻,这个连的指导员,也是全连唯一幸存者。这次战斗之后,二哥徒步走了两个多月回到清河旁,用河里的水濯洗那张黑炭脸,就地取材盖起两间小屋,心甘情愿当了半辈子农民,再也没有离开过家乡半步。每当有人问起这场战斗的惨烈情形,二哥总是用大拇指狠狠地按一下哧哧燃烧的烟袋锅,猛吸一口,不多说一个字。期间,相关部门落实政策,安排二哥去河南工作,他硬邦邦地抛出一句话:“名额让给别人吧,我的根在这里。我的血要和清河一起流淌。”几年前,80多岁的二哥走完了他传奇低调的一生。按照他的遗愿,子女们把他的遗体连同他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埋在了青松岭和清河之间的高坡上。
青山绿水涵养了这一方人的果敢和智慧。村子有1000多口人。前些年,面对家乡的贫穷落后,年轻后生一茬一茬寻梦而走,耕耙田间地头的多是老人。今年回家过年,我问当村支部书记的侄子:“村里过80岁的老人还有多少?”他站在修葺一新的清河公园边,无比自豪地说:“别说80岁,90岁以上的老人还有16位。91岁的老党员周维平一直坚持参加组织生活会,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地干活是家常便饭。现在的青松岭从北到南种了上万棵桃树。咱村成了有名的生态村、长寿村,更是网红打卡地……”
美丽的幸福家园滋润了老老少少的心田。在外打拼的年轻人纷纷回到这方土地,办起建材厂、环保养殖场、箱袋编织厂和服装加工厂。常年在外打工的弟弟与十几个伙伴组成了新农村建设队,走村串户建房盖屋,成了备受父老乡亲欢迎的“香饽饽”。
我身上的军装由新到旧,由旧换新。蓦然回首,石级尚在,小院尚存,而铺垫石级的那个老人已去。脚踩在父亲当年用心血和汗水铺就的青石板上,心中是那样稳健安然。
月亮升起来了,白龙似的清河又开始调皮欢快地翻滚吟唱。心,依然如那夜的风,清清朗朗,和着寻梦的脚步一起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