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长城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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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读懂父亲


■赵远征口述 李学文整理

在我家的相册里,有一张泛黄的全家福。那是我在抗美援朝战场后方出生后不久,母亲抱着我到前线探望父亲时,在战地坑道前拍下的。父亲见到我后,给我起名“远征”。

在父亲的军旅生涯中,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从沂蒙山区到白山黑水,从天涯海角到鸭绿江畔,参加大小战斗百余次,曾获得独立奖章、二级解放勋章、独立功勋荣誉章。父亲生前很少提及他的荣誉,只愿意讲述战场上前赴后继的壮烈场面和永远铭记于心的牺牲战友。

父亲常说:“没有党和人民军队的培养,没有战友的舍身保护,就没有我赵兴元。”

父亲出生于贫苦家庭。1939年,不满14岁的父亲在八路军营部久久不愿离开,反复说一句话:“我要当八路,打鬼子。”营长一看,父亲年龄太小,个头还没步枪高,便劝他:“当兵要打仗,会有流血牺牲,你怕吗?部队夜晚行军,你能跟上吗?”“我不怕!别人行,我也一定行。”父亲坚定的回答打动了营长,如愿穿上军装。

对父亲来说,部队既是大熔炉又是大学堂,跟随部队行军的同时也在接受教育。到了休息地域,教文化课的教员将随身携带的小黑板挂在树梢上,便开始上课。文化程度稍高的老兵也会手把手教父亲认字写字。父亲进步很快,掌握文化知识的同时也懂得了革命道理。

15岁,父亲成为一名正式党员。晚年时,他常对我说,自己心里一直牢记党小组长对他讲过的话:“共产党员要作战勇敢,冲锋在前。”

1946年,父亲担任指导员。他说,起初自己缺少工作方法,抓工作像“无头苍蝇”,效果自然不佳。后来,党组织安排他参加师政治工作会议。在那次会议上,父亲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师政委说:“办法要到群众中去找,群众就是老师。”父亲深受启发,有事就找大家一起商量,探索出一些新的工作方法。

在东北战场,父亲带领穿着单薄棉衣的官兵,在齐腰深的雪路中长途跋涉,在冰峰雪岭间战斗。双脚被冻伤失去知觉,他忍痛在战斗中鼓舞大家:“天寒地冻可以冻伤我们的身体,但冻不掉我们的革命意志。”他将缴获的毛毯裁成布条,分给官兵们裹脚。他将冻硬的面饼在怀里焐暖后,一层一层刮下喂给冻伤的战士。天气寒冷,官兵们的战斗热情依旧高涨。

行军途中,父亲曾染上疟疾,持续多日高烧不退;在攻打孟家村之敌时,父亲的右手被子弹打穿;在四平街战斗中,父亲被手榴弹片击穿脚后跟……父亲说,身体的伤痛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淡化,但配水池战斗中一幕幕惨烈的画面,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父亲曾说:“打锦州城,难就难在拔除外围一个叫配水池的据点。”配水池是位于城北的制高点,距锦州城墙约1公里,之前是为锦州供水的池子。国民党守军为加强防御,把配水池放干了水,在外围修建14座碉堡、10余个明暗射击口,布下密密麻麻的铁丝网。父亲对我说:“敌人的地堡厚度超过1米,都由钢筋混凝土做成,火炮打上去,只留下一个白点。”敌人自诩“守卫配水池的都是铁打的汉”。

欲破锦州,必先攻克配水池。“‘打铁的汉’要去打‘铁打的汉’,纵使敌人都是铁块头,我们一锤下去把他们打扁敲烂。”父亲时任东北野战军3纵7师20团1营营长,战前喊出的口号一呼百应。父亲是章丘人,营里也有从章丘入伍的官兵,当时章丘的打铁工艺全国有名,因此父亲自称是“打铁的汉”。

1948年10月12日8时,在父亲的带领下,1营官兵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面对敌人号称“坚不可摧”的锦州外围工事配水池,官兵们浴血奋战,有的捡拾倒下战友的武器继续战斗,有的抱着炸药包冲向敌军,有的与敌近身肉搏……经过数小时战斗,1营在仅剩22人的情况下,胜利夺下这块锦州外围最重要的阵地。

多年后,父亲一直忘不了战友吴亚丁。配水池战斗的前一天晚上21时,1连代理排长吴亚丁庄严向党旗宣誓后,掏出身上仅有的2角5分钱,对父亲说:“营长,这就算我的第一次党费吧!”战斗打响后,吴亚丁带领战友冲在全营最前面,身上多处受伤,沾满血迹和泥土。15时许,吴亚丁被敌人的炮火击倒。父亲抱着他的头呼喊,他牺牲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营长,我恐怕不行了。请转告我的父母,他们的儿子是在战斗中牺牲的,已经是党的人了!”父亲说,战友吴亚丁的党龄只有18个小时,但他用生命履行了对党的承诺。

父亲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严格遵守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入城后不进民房,和战友们一同露宿大街,受到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

一路南下至广西,气候炎热,携带的水不够喝,官兵们靠嚼草叶充饥解渴。为追歼白崇禧部队,父亲带领官兵走小路抄近路急行军,一天行军100多公里。即使到了开饭时间,也只是把吃的盛在饭缸里,边走边用手舀着吃。父亲说,他们用双脚跑赢车轮子,把敌人打得措手不及。

新中国成立之时,战火并未消散。1949年底,白崇禧溃败部队逃到海南岛,企图长期据守。父亲主动请缨,带领全营官兵到广东一个渔村经过3个多月的海训后,跟随部队摇橹划桨奔赴海南岛。在白莲市(今澄迈县白莲镇)战斗中,父亲以一个排的兵力大胆插入敌人心脏,堵住敌人退路,随后在全营迅速攻击下,歼灭敌人1个军部指挥所和1个炮兵团。由于消灭了敌人的指挥部,前方顽抗之敌一路溃退,为解放海南岛创造了有利条件。

1950年9月,父亲参加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议。当时,《人民日报》发表了《一面光辉的战旗——记全面功臣赵兴元的英雄业绩》的文章,其中写道:“要想原原本本地写下赵兴元的英雄业绩,那是很困难的事情。他是这样一个英雄:事事立功,年年立功……”然而,父亲在大会上做典型汇报发言时,不拿讲稿,也没有提及功绩,而是讲述在军旅生活中的成长经历及党对他的培养,由衷表达为了人民、依靠人民的真挚感情。

之后,组织上考虑到父亲身体多处负伤,将他调到中南军区组织的军队干部党建班学习,任副大队长。就在那时,得知原单位40军118师已奔赴抗美援朝战场,父亲待不住了,多次写请战书,申请上前线。

组织上批准父亲的申请。母亲是医生,希望一同去抗美援朝战场救死扶伤。当时,父亲未达到结婚的标准,但考虑到父亲身经百战又要出征,上级特批父亲提前结婚。就这样,在1952年春节前,父母乘运送补给物资的卡车奔赴前线。到了朝鲜,父亲被任命为118师352团团长,母亲成为师卫生所医生,两人在不同的战位上携手作战。

抗美援朝战场上,敌我装备悬殊,父亲善于通过灵活的战术取得优势。父亲说,他的战斗“秘诀”就是一句话:“战术原则千万条,勇敢永远是第一条。”

战斗日益激烈,母亲在前线卫生所工作一段时间后,回到后方留守地点生下我。在我不到2个月大时,母亲抱着我到前线,见到了父亲。

我幼时“上过前线”,长大后心系军营。在我13岁时,父亲带着我到基层部队,和官兵们同吃同住。我也常在营区的锅炉房里推炉灰、帮官兵们挑水,到一线施工部队开凿山洞、搬运山石。

1968年,我如愿穿上军装,成为一名战士。连队驻地偏远艰苦,没有菜吃,我和战友用米就着酱油吃得有滋有味。我跟随部队去海岸边修堤坝,每天扛着装有上百斤淤泥的麻袋,在混杂着冰碴儿的泥水中来回奔走。双脚失去知觉,耳朵长了冻疮,我从没喊苦叫累。

“没有特权,不搞特殊,人生的路自己去走。”这是父亲对我的严格要求。在组织的培养下,我努力奋斗,终于在入伍6年后提干。

父亲临终前,卧于病床上,用颤抖的声音问身边的护士:“我的儿子在哪儿?”那一刻,我正好从病房外推门而入,听到父亲的呼唤,顿时泪如雨下。父亲心里一直惦记着我,在他严肃的外表下,有一颗慈爱的心。我真正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刀在石上磨,人在事上练”,自己的人生必须靠自己去拼。

退休后,我常常到父亲战斗过的地方走走看看。父亲并未远行,我依然行走在他关注的目光中。从父亲身上,我继承了人生最重要的品质:勇敢坚毅,无私奉献。父亲说过:“军队成了我的家,党就是我的母亲。一个没有母亲关怀照顾的小孩是长不好的,因此我期待着党给我的每一次考验。我以能够完成党给我的每一件任务而愉快,并以完成更大的任务来回报党和人民对我的培养和教育。”父亲说过的话、走过的路,我会一生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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