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当得起侠骨柔肠、琴心剑胆这个评价。
父亲是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本科生,在校期间是整个机械系的俄语课代表。后来的几十年,父亲拥有多重身份:工程师、高级经济师、自由撰稿人,专业跨度之大应属罕见。
印象中,父亲有几个爱好:买书,读书,写作。半夜里醒来,我经常会看到他在灯下独坐,一本书、一摞纸、一支笔、一碟花生米、一杯酒或是一盏茶,夜阑人静,只听到窸窸窣窣掀动纸张的声音。父亲出身工科,但在他的语汇里,机械制图、马氏体、奥氏体、布氏硬度、洛氏硬度等术语只是其中一部分,胸襟眼界、才情志业、修养见识才是他关注的重点。多年厚积薄发,成就了他扎实的文字功底和深邃的人文素养。他经常与我们探讨读书心得、创作体会、诗词意境这类话题,许多经典著作可以整段甚至全文背诵。有一次,我聊起《吊古战场文》,他从头到尾通诵一遍,一气呵成,动情处潸然泪下。这是一个读书人向1000多年前的另一个读书人的崇高敬意,是读者与作者两条心弦隔着千年时光的同频共振。
20世纪80年代,父亲得了一笔稿费,370多元,果断从北京买了一套《鲁迅全集》——县城的新华书店没有这套书。那个年代在一座县城,像父亲一样肯花掉相当于几个月薪水的稿费去买这样一套书的屈指可数。父亲经常指着他的藏书对我们说:“这些书可以随便看,起初读不懂不要紧,读得多了就懂了。”
鲁西南有尚武之风。父亲6岁习武,从未间断练功。即使上了年纪,父亲的肢体仍然非常强韧,劈叉下腰轻松自如,且膂力惊人。我大学毕业多年后,仍和两位大学时代的同学随父亲打拳。有一天,父亲示范近身格斗动作,展臂抄起哲亭的壮硕身躯,一转腰一耸肩,年轻的弟子就被年过半百、看似单薄的师父扛了起来,举重若轻,惊呆了一旁的保平和我。
在我们家里,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很融洽。用父亲的话说,子大如宾,对待子女,要像对待宾客和朋友一样。印象中,父亲没有严厉地呵责过我们,更不曾动手体罚。即使我们贪玩闯祸,父亲也轻易不会说一句重话来训斥。
生活在水边的孩子特别喜欢捕鱼捞虾这类玩耍方式。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小河沟,我们就会把书包往旁边一丢,蹚水下去,向草滩苇荡摸索一阵。即使带回家的收获只有几条小鱼、几只小虾,甚至仅仅一条黄鳝或泥鳅,父亲也会不厌其烦地帮忙收拾好,放到油锅里炸得外酥里嫩,配以椒盐装盘。这样的小零食我吃过不少。父亲有时也会与我们一起品鉴,偶尔会斟一小杯酒,佐以悉心料理的小鱼虾——父子合作的成果——那就更有仪式感了。有时听说我们兄弟3人在小河里抓鱼,父亲会赶来在边上指导:拖网的角度要放平缓,不要绷得太紧,那样鱼容易受惊吓跑掉……时隔几十年,回想每个细节,心里依旧是温暖的感觉。
我们兄弟读大学的时候,假期回到家里,父亲会像迎接阔别的朋友,热情地握手。假期结束要返回学校的时候,他又会送我们到车站,紧紧地握手,依依告别。我曾经数次透过车窗,窥见父亲在回去的路上偷偷拭泪。有人是多年父子如兄弟,我们是多年父子成朋友。暑假在家,陪父亲吃饭,一起喝了点酒。父亲要抽烟,顺手递给我一支。我在学校里偶尔抽烟,在父母面前从来没抽过。正在犹豫,父亲笑了笑说:“你寄来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手里夹着烟的……烟酒要控制,少用。”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烟,点着,那是父子俩第一次对坐抽烟。
父亲一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而且平时难得一见,神交而已,多年之中偶尔一聚,必定欢欣不已。某一天,一位大学时代的学长从外地来访,父亲远远地上前迎接,恭恭敬敬地称呼:“广庭兄!”并在奉茶之前仔细地清洗茶具。那位清癯儒雅的世伯笑称:“兄弟这茶杯洗得真干净。”父亲答:“干净就是尊敬。”广庭伯点头称是:“好一个‘干净就是尊敬’,兄弟这番见解真的是不同寻常!”两人开怀大笑。我读大学期间,父亲到济南,带我去山东大学拜会他的一位老友——中文系孔智光教授。在教授朴素的家中,除了几件旧家具,其余的空间全被书籍占据,几个巨大的书架从地板到天花板,码放着满满的书卷。孔教授拿出一本自己著述的《文艺沉思录》,用钢笔在扉页上认真地写下“大恒惠存”,郑重地递书到我的手上,并慈爱地说:“你爸爸颇有资质,而且治学勤奋,有这样的家教氛围、家学渊源,相信你们将来绝不会是平庸之辈。”以教授的睿智,应该能够想见,这番话会激励一位后学者一生。除了几位这样志同道合的朋友,父亲还乐于将儿女的朋友当作忘年之友,我们的一些朋友、同学乃至他们的家人都成了父母的座上之客。
我大学毕业后到部队工作。入职不久的一个周末,没有事先联系,父亲忽然来到我在部队大院的单身公寓,说是来济南公干,顺便看看我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我们在公寓里聊了一会儿,父亲环顾我小小的安身之所,又到大院里散散步。看着一队战士步伐整齐地从身边经过,父亲微笑,随手拍了拍高大挺拔的行道树,说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青葱一样的年纪,真好。”后来,父亲专门和我聊起这次匆忙的济南之行,对当天的所见所闻很满意:“房间虽小,但收拾得非常整洁,桌上书籍、笔墨、创作手稿一应俱全,仍如学生时代,可见精神面貌的积极向上以及治学的严谨勤勉——之所以没有事先联络而突然造访,就是为了看看儿子步入社会后的真实状态。”父亲对那次随机抽检的考语是:秉持了慎始、慎独的原则,颇慰老父心怀。
父亲也提及自己与部队的渊源。历尽艰辛读到高中毕业时即报名入选海军,同时又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两条道路皆充满光明,也让他在抉择方面颇费踌躇。最终,他在高中班主任的一再建议下选择去大学读书深造。那个年代考取大学本科的,实属凤毛麟角。父亲认为,虽说人生不好假设,但是自己的后代能够效力行伍,也算弥补了他的另一个人生选项。
父亲生性洒脱超然,不善营生,不蓄私财,几十年来家中许多琐碎事情依赖母亲打理。母亲去世后,父亲的生活陷入困顿。一天,我在厨房做菜,感觉身后有人,回头见是父亲站在那里,无声地垂泪。我大惊,正要问询,他向我抬起手中的报纸——文学版面上有我一篇纪念母亲的文章……我用手轻抚他的肩头,父子相对沉默良久。母亲辞世之后,父亲勉强苦撑3年就病逝了,得年六十有九。他生前一贯主张:简单地追求生命的长度是等而下之的人生目标,与长度相比,生命的广度与厚度更为重要。父亲的一生可谓丰富多彩,宽广厚重。
“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天赋异禀、超然物外的父亲像一棵开满了繁花的大树,其华灼灼,挺立在天地之间,卓尔不群。惜乎善花之树,竟不永年。从此再无过庭之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