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名字,在这个节日里说出口来,让新兵陈定百感交集。今天是元宵节,陈定来自宁波。宁波,那是个念出口都会圆润香甜的名词,是“汤圆之都”,是元宵十里繁灯,是季风气候的平原,是春天火红的招兵横幅,是年逾六旬的母亲信纸的落款,是每逢佳节——蠢蠢欲动、属于孩子的馋。
记得入伍前,母亲特意给全家煮了汤圆,细腻的糯米包裹各式馅料,格外饱满诱人。陈定一舀,是一个绿色的汤圆,菠菜汁和的皮儿,沁人心脾。母亲笑了:“你看,连咱家的元宵都知道你要穿军装,一身儿绿,来送你呐!”
陈定一听,也觉得喜气,轻轻一咬,竟是花生馅儿的。父亲一看,也笑起来,连说是好兆头。陈定一怔,“爸,我这还没处对象呢,怎么就早生贵子了?”父亲说:“你懂啥!你爸我在部队一辈子,你又要入伍,咱家是老兵送新兵,这就叫——生生不息!”
转眼间,汤圆甜丝丝的蒸气散去,喜马拉雅山峰的雪雾笼罩高坡。这里是高原边陲,这个小小的哨所,深藏于山脉的褶皱之中。
今天,正是元宵节,陈定在高原已度过整整一年。戎装一载,陈定面庞黑了,手掌生出皴纹,眼神却明亮许多。那双眼不再流连电子屏,倒是被星光打磨得炯炯发亮。
“陈定。”
“到!”
“走吧。”班长已经收拾停当,全副武装。今晚,班长带着陈定,一起站正月十五最后一班岗。推开门,冷风直逼鼻腔,陈定连忙戴好新配发的防寒面罩。抬头一望,远处繁星密布,银河呈现漫长的光带,“天上的街市”是否也笑意融融?
营区的灯光被抛在身后,夜色中的山脊宛若巨兽。冷风似箭,把裸露的鼻梁刻成冰雕。近了,近了,离哨位只差一道坡了。
这段台阶不过3层楼高。若在平原,陈定能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去,但在高原山巅,他只能一步一步匀速前行。爬上山顶,苍穹骤然开阔,他们仿佛能伸手叩开银河的门。此时此刻,天上人间,唯有这无尽的星斗与两个站哨的人。
陈定望向远方,远方依然是无涯的黑暗。奇怪的是,眼前越是黑暗,心里越是缤纷,陈定的思绪放飞千里之外。故乡的元宵节永远花灯簇簇,多彩明亮。他想起庙堂内外,一片通红的八角方灯;街头巷尾,荷花灯、鲤鱼灯、大黄鱼灯、狮子灯,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如一颗颗甜蜜的糖球,串联起安泰祥和、生气勃勃的生活……
突然,眼前出现一束微光。陈定一惊。班长机敏警觉,立刻下坡查看。过了一会儿,班长返回,“没事,是营区发出的光。”陈定这才放心。
陈定知道,陪他站岗的班长已经3年没回过家。班长的家在湖北,回家需要先乘飞机,再转高铁。班长曾慨叹,同样4个小时,在高原上能走一遍巡逻路,在平原却能乘高铁风驰电掣上千里。但哨所有独属的快乐:星空当被地当床,发糕枸杞作蛋糕,片状岩石刻象棋,馒头夹菜作汉堡。
没等陈定开口,班长先问道:“正月十五,想家了吧。”
家,对一年前初上高原的陈定来说是个太遥远的名词。现在,他也和班长一样,渐渐养成仰望的习惯,望满天繁星、浩渺银河。于是,他会觉得,纵使故乡再遥远,他和家里的亲人仰望的依然是同一片银河。只不过他和战友站在了更高更远处,守着,望着,清醒着。陈定想起刚上高原时,母亲问他哨所在哪儿,怎么在地图上找不到。他在信里豪情万丈,“妈,这里还没有手机信号,只有一片银河。别问我在哪儿站岗,我就在银河照耀的国土上。”
此刻,家里的餐桌上应早就摆好颜色各异的糯米汤圆,街上欢声笑语,盛世如歌。陈定的周遭,唯有寂静,抬头是银河,低头是山岩。一班哨的时间快到了,想起故乡的陈定,却更不愿离开这星空下的哨位。
哨点没有界碑。陈定激动地对班长说:“万家团圆夜,咱们成了祖国边陲的两座活界碑。”
远处,似有流星划过。自从来到这儿,陈定经常能看到流星,这是他在城市没见过的风景。他许了无数次愿。第一次,是希望军犬“冷锋”不要老去得太快,能多在哨所度过几个秋冬。那只军犬是哨所的“老兵”,也是官兵的“老友”,走过无数次巡逻路。这个不会说话的生命,早就把自己与边关连在了一起。
第二次许愿,是愿班长早日娶回嫂子。班长的未婚妻在湖北老家,两人已经恋爱5年。服役期满,班长选择留队。本来计划这个春节办婚礼,但年关守防任务重,班长“不解风情”地决定把婚礼推迟到春天。哨所刚刚覆盖手机信号,此前,班长和未婚妻只能通过书信倾诉思念。陈定有时会看到班长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听手机存储的老歌。陈定知道,那些老歌关联着班长和未婚妻的爱情时光,寻常的琐碎永不能将坚固如山的感情击破。
第三次许愿,是愿战友身体健康。记得有一次,一个战友得了扁桃体炎,下山打针。军医告诉他,要连打三针,每天一针。战友一听,要离开哨所这么多天,说什么也不愿意。归心似箭的他竟问出“能不能一次把三针都打完”……
这一次许愿,正好在元宵节。
流星之下,时空翻转。1938年,郑州在元宵节遭敌机大轰炸,正等着舞狮观灯的百姓刹那间家破人亡。国无防,何谈欢庆与安宁?今日,高原之巅长眠着多名战友的英灵,面对险象环生的巡逻路,一茬茬官兵依然坚定前行。哪怕与压缩饼干为伴,哪怕水壶成为冰壶,只要怀揣着画笔和红漆,只要路的尽头是被描画了无数次的两个字——“中国”,他和战友都会义无反顾,一路向前。
站下一班岗的战友已经赶到。他们刚翻过坡,喘着粗气。陈定该下哨了。用手一摸,防寒面罩已布满冰碴儿,他知道自己又成了“白胡子”士兵。陈定对他们说,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在高原一年,陈定已经练就“观星预测”的本领。如果繁星满天,明早的天空就会湛蓝如洗,日光明媚,靠太阳能发电的哨所就能电量充足;若星辰疏淡,若隐若现,恐怕第二天会云遮山峦,阳光熹微。因此,陈定极其渴望星空——那是光明的前奏。
是啊,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陈定、班长和下一班岗的哨兵一起望向夜空,这十里星河,就是独属于他们的节日花灯。
等春暖花开时,班长会拿起他的吉他,唱一曲《南山南》,献给艳阳那头的未婚妻,配上山谷里的草叶指环。不需万世艳羡,只要点滴浪漫。正如团圆之日家在国,十里长灯——在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