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常服有两个口袋,左边留给作训计划表,右边插一支钢笔,如此整整20年。
那年,18岁的父亲高中毕业,入伍来到驻扎在唐古拉山口的青藏兵站部某大队。他说,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把这么多“第一次”留在这里:第一次离家,第一次攀缘绝壁,第一次吞咽雪块,第一次骑马,第一次看星星,第一次用冻伤的手描画界碑上殷殷的红。
还有,第一次写信,写给一个陌生的孩子。
一天,一个班8名战士,都分到一沓信纸。8个人面面相觑,要写啥?写给谁?他们兴致盎然地打量着雪白的信纸,反复摩挲。原来,这是部队和浙江省某市一所小学举办的“军地书信联谊”。战士们写好的信,会被随机送到学生手里,作为军地互通的桥梁。父亲一听就乐了,原来是给娃娃们写信。他一想,这些孩子正处在价值观形成期,自己笔下流的哪是墨水,分明是灌溉树苗的清泉啊。
彼时窗外立满雪松,兵站旗帜火红。用父亲的话说,对待3个月前高考作文的试卷,他都没这么用心。或许上了高原,人都会变吧。手里那一小片纸,像一支伸向心窝的话筒,要多少话,才能把雪山的空旷填满?
刚过18岁生日的父亲写道:“人一辈子,踏上过许多土地,黑土、黄土、梯田,不知不觉,这些风土就刻进了你的生命。而我很幸运,我的生命虽然驻守在寒冷的山峰,心跳却又烫又热。我们比在平原上老去得更快,心却一天比一天年轻。”
信纸被集成一沓,如白鸽展翅,飞出了大山。父亲压根儿忘了这事,依旧继续着往日的生活。早操、升旗、驯马、连队例会、营院扫除……唐古拉的大雪掩埋了一切。
直到有一天,父亲所在班结束巡逻刚回营房,就看到指导员塞给文书一个牛皮纸袋,鼓鼓囊囊,竟是上次书信的回信!战士们一拥而上,回信是用水彩笔写的,还带着拼音,字迹稚拙,一看就是娃娃们写来的。只有父亲的不同,写给他的回信字迹娟秀,存有淡淡的墨香。
父亲怎么也没想到,他写的那封信竟然被送到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一位语文老师手上。
一边是寂静峰岭,一边是海滨之城;一边是雪地舞狂风,一边是细水抚岸堤。没有人知道那封信中说了什么。父亲只是立刻写了回信,再次寄出。那时的唐古拉,宛如天堑,一封信送出去要多久,没有人知道。父亲陷入漫长的等待,日复一日,直到年关将至。连队没有一个人回家,除夕大家在食堂开启一箱水果罐头,倒在不锈钢盆里,要好好过个年。
饭前一支歌。吼完了歌,父亲看着窗外,嘟囔着:大年三十儿,咋没下雪呢……
雪没来,信却来了。这封20天前从城市寄出的信,终于越过高耸的山脉,到了父亲手里。父亲一阵狂喜,当着大伙的面儿,拆开就看,狼吞虎咽的样儿比吞下一盘饺子更甚。信的结尾,语文老师用清秀的字体写下“青海长云暗雪山”的诗句,问他对不对,真正的雪山是不是这样。
是啊。又不是。
父亲看着那诗句,“青海长云暗雪山”,这是一首边塞诗。父亲欣赏其中的激情,却暗暗想,每个人心中的雪山都是不同的,雪山自身也千变万化:晨起时金云密布,暮光中似鸭蛋青色,闪电下透明似果冻,星空下黑寂如罗盘……
这里的生活,也不仅仅是临山而居、走走巡逻路那么简单。父亲18岁的眼睛,看见过比深渊还深的沟壑;18岁的手,摸过天安门前升起的国旗;磨破的战靴,在冰河悬空的倒木上行走;晒伤的额头,迎接过边境线第一缕阳光。
父亲的回信早早写好,却要等到春天才能交给补给员带到山下的邮局寄出。下一封回信,就是3个月后了。父亲姓陈,基层官兵不管年龄多大,都爱以“老”字互称——“老陈!来信啦!”“老陈!你的信!”“老陈!邮局的同志来过!”
这话几乎成了父亲的闹钟。在他巡线的时候、骑马的时候、种下第一棵树苗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让他浑身一激灵,狂奔而来。
父亲急不可待地拆信、阅读,然后将信珍藏在枕头底下。夜里他窸窸窣窣披衣起床,斟酌回信。他甚至学会了拍照,搞懂了队部那台唯一老旧照相机上密密麻麻的参数。他说,她想看雪山。
相机只有一个老镜头,那小小的取景框根本收不住唐古拉山瀑布般的霞光、浩瀚的夜空和霹雳的雷闪。于是,每寄出一封信,父亲心里就多出一个缺口。说的话越多就越想说,也就陷入更深的寂寞。
一来一回,一封一封,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两地书信竟往来了10年。10年间,唐古拉的营房通了电,盖起保温蔬菜大棚,父亲的军衣也换了一茬儿。10年间,有3次老兵退伍、5次新兵入列,父亲把那些泪水都化在了信里。战友问他:“咋不回城里?”父亲说不清楚。他一离开钢笔和信纸,表达能力就呈断崖式下跌。但在信里,父亲写道,当他把肩章从战友身上“唰”地抽走时,那位兄弟号哭不止,还不停地说:“巡逻的时候,该带的东西一分别少,不该带的一两别多,睡袋里放上花椒防虫,帐篷边撒些雄黄驱蛇,把最后一块压缩干粮留到连队……”
父亲在信里写道:“他是放不下牺牲在这里的战友啊,那雪山下埋着多少忠魂烈骨,有的比我还小。”“同生共死这种事儿,有些人一辈子都遇不上。但军人,一辈子都放不下。”
信有时长,有时短。有时只是寥寥数言,如沉默的高原星空。10年间,父亲记不清写了多少封信,只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钢笔,一遇到事就伏在桌上写啊写,写了一张又一张信纸。不管能不能寄出、多久寄到,他都要写。生命,在父亲这里——如同上世纪的传记作家——变成了一场庞大的输入与输出。
10年后,那位从未谋面的语文老师终于提出,要来兵站看一看,看一看“笔友”笔下的雪、狂舞的风,以及过分成熟的这个人。
她难以相信,这10年间的每一封信、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都来自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
驻守边防10年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清晰地记得在与“笔友”见面的那一刻,洒满金光的雪山上跃跃然过来一个人影。两人远远地站着,如同透明的两座石刻。万语千言,积雪消融,一奔千里,10个年头的时间横轴倏地压缩,一切在这片土地上都不算什么。
之后的故事发展极其迅速:他们订婚,成家,有了我。
他说,是那些信,组成了他对世界所有美好的想象。
她说,是那些信,把她抽离庸常的生活,看到理想主义的光焰。
婚礼上,两人谢过父母,谢过战友,最终都说,谢谢雪山。
母亲谢雪山,是谢它给予父亲一种不寻常的气质。这小伙子明明那么纯净、傻气,却成熟得要命。
父亲也谢雪山。但这是个秘密,不能说出口。谢什么呢?原来,雪山是他的老友,也是这场爱情的“助攻”。没有雪山,那些信件不会那么迟、那么慢地翻越重重阻隔,平添浪漫,化出一场桃源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