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长城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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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妈妈的乳汁


■陶 凯

我极怕冷,过了寒露,军大衣就成了“标配”。因为一场预报中的寒流,沂蒙之旅犹豫再三才成行。

意想不到的是沂蒙的阳光,在清晨的微寒中就昂扬抬头。光影折射下色块堆积的沂蒙,“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便不只是诗人的吟诵,而是大地的图景。溯流而上,我们去沂河的上源,扑进沂蒙大地。安插在崮原之上的一处处果园,远看像开成一大朵红花的是苹果,着橘红暖调的是柿子,空气中流溢着暖洋洋的蜜意。田间阡陌中,整齐的油绿葱郁炫人眼目。朋友说,那就是著名的山东生姜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生姜生长的样子,眼前有两三尺高的青苗肩并着肩,可以想见地下根连着根的壮观。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我在心里哼唱着,车子下了公路,拐进一片村子,一排排两层楼的新村屋舍涂刷着白生生的外立面,也像生姜苗一样,齐整整的。几位靠在墙角抽旱烟袋的老汉,憨笑着给我们指路——这里是沂南县马牧池村,新村是刚看过的两层小楼区域,老村修葺后成为沂蒙红嫂纪念馆。

主馆是在沂蒙红嫂明德英家的旧房子里改建的。院子里仿建了一座过去沂蒙山地区贫苦人家惯常居住的团瓢,据说比明德英家从前为村里看坟时居住的要好很多。抗日战争时期,明德英先后救治了两位被日本鬼子追捕的八路军小战士,在那四处漏天的团瓢里用自己的奶水给奄奄一息的生命输入营养。用乳汁救伤员的沂蒙红嫂,凄寒困苦中心里揣着光明呀!

站在那儿,我的眼睛被牵引着望向团瓢内每一个在昏暗中争相沐浴从屋顶罅隙间透进的丝丝缕缕阳光的角落,嘴巴里突然泛起一种记忆中熟悉的味道,淡淡的,甜甜的——那是妈妈乳汁的味道!

我是个晚生子,从小体弱多病,父母便舍不得给我断母乳。3岁那年,口腔意外受伤,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吃饭,只能吃母亲的乳汁,我便比别的孩子有更深刻的记忆。等到自己也当妈妈了,在那熟悉的味道中,我常怀抱着娇嫩的宝宝,出神地盯着衰老的母亲看。我是正月里生的女儿,母亲在年前的冬月摔伤了一只手臂,吊着石膏做各种好吃的给我补养,叨念着:“妈妈的奶水是血变的啊,得加强营养呢。”劳作中的母亲手臂枯瘦干瘪,苍白得有些透明,我能看到上面浅青的血管。

母乳那甜腥的味道让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战栗。似乎在那一刻,站在纪念馆团瓢前的我才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脚下是沂蒙大地啊。

天下的母亲都一样吧,为了孩子,为了心中的深情,她们最能舍弃的就是自己。我的母亲是一名老兵,为了抢救伤员多次输血。从我有记忆起,她的身体就非常弱。现在想到自己比其他孩子多吃了好几年母亲的奶水,我心有不忍,也有更多的眷恋。母亲不到半岁就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幸得有情有义的亲人们照顾长大,她的爷爷还卖房子、卖地、当长工供她读到高小毕业。解放战争时期,投身革命是母亲的自主选择,因为她听到、看到、了解到、感知到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是向着光明与美好的,能带她到一个全新的天地、全新的世界开创全新的美好生活。沂蒙红嫂大多不识字,但我知道她们的心里是亮堂的。她们一定是看到了希望、感到了温暖、得到了启迪,然后才会拿出行动甚至豁出命去支持能给她们带来美好未来的那个政党、那支队伍!

马牧池村一个院落里有一块形似中国地图的石头,上面刻着歌词:“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这就是支撑沂蒙红嫂以及我的母亲当年作出选择的力量。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整个沂蒙山区几十年来涌现出几百位红嫂。那天,去看望新时期的新红嫂朱呈镕,不巧她前几天扭伤了脚。为了给一批刚刚退役的年轻人做报告,60多岁的她穿上鲜红的衣裳,精神饱满地走上讲台。我拉着她的手,扶她上楼下楼。她的手真是粗糙,像当年整日调剂药水的母亲的手。

我的母亲比明德英妈妈小18岁。母亲为新中国的成立浴血奋斗过,也享受了新中国瑰丽阳光的照耀,还留下了青春勃发的影像。明德英妈妈被定格在照片中时已是暮年,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沟沟褶褶,她的年轻和美丽已不在。我在很多地方都看到过她的照片,不大的眼睛里有坚韧,平和的脸庞上有倔强。山东大地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妈妈,就像沂蒙大地上明德英是红嫂的代名词,但红嫂绝不只是一个明德英。

晚上,风萧萧涌起,拍打着窗户,我把两床被子垒成一个暖暖的小窝儿,蜷缩在里面做了一个梦:好多好多老妈妈抱着我,她们的乳房鼓鼓的,我的脸贴在上面,嗅着甜腥的香,抬眼看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明德英妈妈的模样,最后幻化成母亲最美的样子。我咂巴着嘴,每一颗味蕾上都欢跳着妈妈乳汁的味道,那是淡淡的甜,加上血脉的滋味。那么多,那么多沂蒙红嫂站在那边,有的有名字,有的没名字,有的是照片,有的是画像,高低错落,将一道道晨光洒下。有只暖暖的手拍抚在我肩头:来,跟妈妈喝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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