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跨过联岛大桥,沿着海滨路再开一会儿,很快就到了一个叫双礁的地方。
秋天长山岛的景色真不错,太阳没那么晒人,海面像一块蓝色的丝绸,小风吹得人心里平平展展的,真舒坦。王明海把车停好,溜达着去找老朋友——老张。从南长山岛自驾至北长山岛,仅仅10公里,却是近几个月以来王明海路途最远的一次出行。老张是王明海儿时的玩伴,双礁是他们60年前玩耍的沙滩。老张现在还住在这儿,帮儿子养殖海参。
“哟,咱们的工程师来了!”老张放下正在整理的渔网,进屋拿了一张小板凳让王明海坐下。
今天船修所车间办公室要整修,所长昨天就跟王明海打了招呼:“王高工,您晚点再来,灰太呛人。”早上,王明海去早市买了菜,回到家无所事事,打起了盹,老伴儿差点儿拿鸡毛掸子敲他:“你快出去溜达吧,在家头一歪就能睡着!”
“老王,你都退休好几年了,为啥还天天钻办公室,找点乐子不行吗,钓个鱼什么的。你可是大校工程师,不上大城市享清福,天天在这儿闻臭鱼烂虾,难道打算在岛上待到老得走不动?”老张在衣服上蹭了蹭手,给王明海递上一根烟。
“我呀,就是个退休老兵。啥叫享清福?天天没事干那叫活受罪。”王明海没什么爱好,不钓鱼,也不打牌,除了在办公室看书、研究新型保障船供电系统,就是上网查找翻译资料。
“你就是个干活的命,小时候就能看出来。一个干部子弟,整天跟我们这些渔民的孩子泥里来水里去的。”
“嘿嘿,这是命中注定……”
坐了一个来小时,王明海就赶着回办公室。对他来说,猫在办公室里最踏实、最充实,一天不去就感觉不得劲。这就跟抽烟、钓鱼一样,有瘾。
二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一条醒目的横幅映入王明海的眼帘:“热烈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
他算了算自己的党龄,46年。火热的7月,他和老伴儿一起庆祝了自己的68岁生日,远在济南的老父亲拿到了“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
2014年6月,王明海退休。别人问他:“老王,退休了准备去哪儿?”“哪儿都不去,还在这儿!”地方不少船厂的朋友听说他退休了,鼓动他“发挥余热”——“凭您的修船绝活,到我这儿一年挣个几十万那还不是小意思。”但他一概拒绝。
退休的第二天,王明海如往常一样按时来到办公室,看看书,到车间转转、坞台看看,没闲着。他把儿子的叮嘱抛在了脑后:“爸,你爱上办公室我不管,但千万别再爬高上低了,你可不年轻了呀。”那间办公室,其实只是车间闲置的老旧屋子,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之前为了使用方便,王明海在里面放了桌子和电脑,堆满了旧书。所长见他每天还来车间,便提出为他在办公区留一间办公室,但王明海说:“车间那间屋子就挺好,空着也是空着,你们什么也不用管。”
得知王明海退休后仍为部队服务,父亲十分支持:“明海,部队培养了你,留在海岛协助工作是应该的。只要身体情况允许,没有什么条件可谈……”
父亲王化金参加过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等,1952年从朝鲜战场归来后,随队来到长山岛,成为第一代建岛、守岛人。
王明海就在岛上出生,是营区官兵的宝贝疙瘩,大家叫他“大海”。5岁那年,父亲给他取名“明海”,寓意为“希望明天的海岛更美好”。17岁那年,王明海在长山岛入伍,成了当时船修连的一名学徒。1989年,父亲到济南离职休养,王明海没有跟随父亲一起到城市安家落户。他说:“我的事业在海岛,部队还需要我这样的技术人员,我要在岛上干下去。”听了他的回答,父亲满意地说:“我知道你会这样答复我的。咱们是守岛人,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终身,要有这样的打算。”
其实,王明海决心留在海岛,还与一段经历有关。
那年,他随艇执行任务,白天还是风平浪静,到了晚上,老天爷突然变了脸,海面上狂风暴雨,巨浪滔天。船艇在波峰浪谷中被迫抛锚,几分钟后两条锚链瞬间被巨浪击断。王明海清晰记得,0时48分,船艇触礁搁浅。当时要塞区值班首长恰是他父亲。值班室接到报告后,命令他们弃船逃生。巨大的撞击声惊天动地,随时有可能船沉人亡。码头官兵拼命往船上扔缆绳,最终船上只接住一根。为了让战友安全脱离险境,时任机电长的王明海一边将缆绳挽在栏杆上,一边组织战友顺着缆绳爬上岸。当只剩下他和枪帆班长徐宝清时,他大声催促其快下船。徐宝清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死死抱着栏杆,大声喊:“我是共产党员!让战友们先走!”王明海急了:“我还是干部呢!就剩咱俩了,快下去!”王明海最后一个将缆绳捆在身上跳入大海。码头官兵拖着缆绳拼命往岸上跑,硬是把王明海救上了岸。
回想生死瞬间,躺在病床上的王明海不由得有几分后怕。几秒钟之间,他险些被巨浪卷进船底,是战友们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我永远不会因为生活条件艰苦而离开海岛。”
岁月匆匆,在王明海的印象里,他和父亲之间的交流并不多,但能真正读懂彼此的心意。父亲总是对别人说:“我对我那个儿子最放心。”
三
王明海就像一座灯塔,静静地守在那儿,指引着船只入港、远航。他带出的徒弟一茬又一茬,有的越飞越高,有的也像他一样,留在岛上。
船修所副所长齐万江上岛已经15个春秋,每天打交道最多的,除了船艇就是他的师父王明海。
最初,齐万江有点害怕师父。有一次,他请教王明海一个专业问题,王明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告诉他应该去看哪些教材、注意哪些重点,“等研究完了,你还有不懂的,再来问我。”面对枯燥难懂的教材,齐万江犯了懒,大概翻了翻,又去找师父交流。只听了几个问题,王明海就识破了齐万江,批评道:“我让你看的东西,你肯定没看进去。”从此,齐万江再也不敢偷懒。
胆子大、敢想、敢干,是战友们给王明海定义的标签。王明海一直鼓励齐万江:“工艺技术的进步就是在一代又一代有担当的工程师的带领下实现的。同时,任何技艺的创新都建立在丰富的实践经验基础上,对经验教训的总结和运用是提高技能的关键。”王明海也秉承这样的理念帮带自己的徒弟:大胆使用、放手去干、关键时候点拨。
王明海退休后,齐万江还是像以前那样,经常到师父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打卡”。夏天,齐万江要预先给自己喷上花露水,然后跟蚊子斗智斗勇。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师父:“这儿条件这么差,您咋不在家舒舒服服地待着?”王明海笑道:“我在家容易打盹,一到这儿就精神。”
2020年体检,王明海查出心脏有一些问题。他把齐万江叫到办公室,将上坞有可能遇到的紧急情况以及需要采取的措施列了一张表格,交给齐万江:“万一我住院了,你可能一段时间找不到我,表格里有注意事项,你自己多掌握。”
经过治疗,王明海身体无大碍。那天,站在楼上办公室的窗户边,看到师父穿着没有军衔的旧迷彩服,微微弓着背,穿过人行横道而来,齐万江不禁有些发怔。曾经在他的眼里,这座岛、这片海并无魅力,起初只代表着湿的始终化不开的雾、硬冷的从不停歇的风以及无处排遣的寂寞。是厚厚的眼镜片后面师父那专注的眼神吸引了他,给了他奋斗的动力。他永远记得那次对话——“师父,为什么你从不忧愁?”“哈哈哈,因为我对人生零研究,只研究学习和工作。”
今年,新毕业学员第一堂政治教育课还是由王明海上。“王高工,您在海岛守一辈子,图啥?”这个问题,王明海每年都会认真回答。这次,面对新学员困惑和渴求的眼睛,他爽朗地笑着,告诉他们:“从小我就目睹海岛官兵生活的艰苦、父辈创业的艰难还有他们奉献青春的无悔,我的事业在海岛上,海岛就是我的家。”最后,他还加上一句:“不仅要有‘下海人’,更要有‘守海人’啊!”
每次从济南探亲回来,走过一路繁华,只有到了海岛,王明海才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