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连队回来已经很久了,那儿的一切仍然清晰地摆在我记忆的窗口。
与守备一连的值日员第一次见面,他那双鞋首先吸引了我的目光。
鞋,是制式解放鞋,原本浓郁的绿色只剩下淡淡的绿意。然而整个鞋面没有一丝汗渍,没有一块土斑。鞋面上贴着圆圆的黑皮补丁,雪白雪白的麻线细密而整齐,看上去丝毫不觉得累赘,倒觉得是完美的点缀。
不知怎的,我顿时感到这位战士的心灵一定绽放着馨香。
“鞋整得挺别致呀!”我说。
值日员笑了:“军人嘛!”随着话音落下的脚步更有力、更扎实。
“军人嘛”,3个字在我心中轰鸣。
“鞋是在外面补的吧?”
“不,自己干的。当了几年兵,谁都能缝个三针两线的。”从那轻松的语气里,我仿佛看到他娴熟地飞针走线的架势。
“全连战士都能干吗?”
“差不多,连里还有个业余补鞋组哩!”
“到补鞋组看看。”
值日员点了点头,交接班后,带我拐向后排房子。
迎面碰到的战士、球场上奔跑的战士、黑板报前妙笔生花的战士,脚上的解放鞋都是一样整洁、一样别致、一样泛白。
“绿色褪色厉害是吧?”我问。
“不,这里的海水厉害。”值日员答。
哦,我明白了。海水厉害,礁石厉害,泥泞厉害。战士鞋上的绿都是它们啃去的。不,应该说我的战友们和着忠诚、热血、汗水,把绿留给了练兵场,留给了巡逻路,留给了高山大海,留给了祖国的春天。
没想到,补鞋组的组长竟是副连长。从副连长口中,我得知值日员姓牛,战友们叫他“大牛”。我还听到大牛回上海时坚持穿解放鞋的故事。
那年春节,大牛探亲回到上海。傍晚,女友约他到外滩散步,让他脱下解放鞋,换上皮鞋。大牛摇了摇头。
女友急了:“这是在大上海!”
“我还是一个兵。”
“穿那个多土气呀!”
“我觉得挺舒服。”
“你看看,它俩般配吗?”女友把穿高跟鞋的脚和大牛穿解放鞋的脚并在一起,还故意踩了踩解放鞋。
大牛有点生气,掸了掸鞋上的土,慢腾腾地说:“就看你用什么尺子量喽!”
女友白了他两眼,扭头走了。
散步,当然没有散成。大牛家的门,女友也不再登。
母亲埋怨大牛,大牛却笑了:“军人嘛!”
“军人嘛”,3个字翻搅着我的心海。
看着副连长剪皮子、缝补丁、反反复复地审视,那仔细认真的劲头让我憋不住了:“你好像不是在补鞋。”
“是干什么?”
“创造艺术品。”
“啊,哈哈!”副连长开怀地笑了。他把搭在膝上的围裙往上提了提,说:“我们的鞋,早就是艺术品喽!战争年代,乡亲们送给我们的草鞋,鞋头上还缀着红缨哩!”他的语气高昂起来,并洋溢着自豪,“今天,我们的战士穿皮鞋可以照人影,穿胶鞋可以绣出花——军人嘛!”
啊,又一个“军人嘛”!我的胸腔里顿时亮出几道闪电。这3个字凝聚着军人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忠诚呀!
从连队回来坐在办公室里,我的耳畔常常想起这3个字,眼前常常浮动着那泛白并带有补丁的解放鞋。一双,一双,像路标,直指前方;一排,一排,像屏障,屹立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