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那个异常寒冷的深秋早晨,父亲一反常态地掩饰着严厉而冷酷的外表,突然变得温和起来。他的双手推着一辆从邻家借来的自行车,和同样推着另一辆自行车的我的堂兄一起,不慌不忙地走向一直通往县城的那条柏油马路。而我则像一条尾巴一样,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
母亲把我们送到大门口,不走了,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我一步一步走远。她在想着什么,我是不知道的。
快走到那条柏油马路上时,我停了下来。紧接着,我便顺着一道高高的斜坡走下去。那道高高的斜坡之下,是一面池塘。池塘里长着干瘦的芦苇,也残留着枯萎的莲叶,莲叶下有隐隐的鱼影儿在清冷的水中穿梭。
我想洗一把脸。我想,只要洗过了这把脸,就算是和这片土地、和这个村庄告别了。
父亲和我的堂兄站在柏油路上,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等着我。
我的眼睛有些干涩。没有泪水滋润,它竟然显得那样不适。
我要去当兵了。我想,这一走,就再没有回头的理由了。
从村子到县城的路,有30华里。那是一段不短的路程。坐在堂兄的车后座上时,我一定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的。
我的堂兄是当过兵的人。他去的是海军部队,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虽然只当了3年兵就又回到故乡的那片土地上,但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只要一说起那座城市,他的眼睛里就有了熠熠的光彩。在他看来,那座他曾经当过兵的城市,简直就是人间的天堂。
我的眼前掠过的是柏油路旁一棵棵几乎掉光了叶子的白杨和柳树。那是广袤而贫瘠的鲁西北平原上最为普通而常见的两种树木。隔着宽大的树隙,我能清楚地看到一座座鳞次栉比的村庄,以及一处处低矮简陋的农舍……
终于来到了县城。县城很大,看上去,父亲和堂兄对它是熟悉的。他们骑在自行车上,轻车熟路地下了一道坡,拐过一道弯,又拐过一道弯,最后在一家饭馆前停了下来。
父亲支起自行车,看了一眼东边的日头,又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想吃点啥?”
堂兄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朝我笑笑,补充道:“离集合时间,还有好大一会子呢!”
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下过饭馆,并不知道饭馆里到底有什么好吃食。
父亲继续问道:“豆浆油条,还是稀饭包子?”
父亲所说的这些,应该就是乡里人最为奢侈的美食了。
父亲的话,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早晨,听上去有些温暖。不知怎的,那一刻,我突然之间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动。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还是第一次这样关心我。我之前总是觉得,日常生活里,他关心的东西只有一件——酒。那种又苦又辣的烈性酒,仿佛是他的命根子。
我对酒的痛恨,就是从父亲这里开始的。父亲的酒量大得惊人。哪怕是家中没有客人,只要他毫无来由地高兴起来,只需一碟儿炒花生,就能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喝上半斤八两。半斤八两之后,他的话很快便稠了起来,喋喋不休地将一些陈年旧事翻来覆去叨念着。那些陈年旧事里,自然有许多不尽人意的事体。
后来,我终于明白,在沉重而贫困的生活压力之下,苦闷、焦虑的父亲,是需要找到一个发泄口的。但是,那个时候,每见到他酒后的样子,我常常从内心里产生一种十分复杂的情感来……
现在,饭上来了。一碗稀饭,一大盘猪肉白菜馅的包子。这是父亲为我点的。
“吃吧!”他说,“都吃了,吃饱了就该走了。”
他坐在那里,十分不舍地望着我。他要亲自看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突然就想起了母亲。我想,这顿饭之前,我吃过的每一顿饭,都是母亲亲手做的。从这顿饭开始,我如果再想吃到母亲做的饭,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我知道,在还没有真正离开这片土地之前,我就开始对它有了思念。这种思念就像一蓬野草,在料峭风寒里,正迅速而疯乱地生长着……
从那家小饭馆到县人武部,仅有短短的一段路程。走出饭馆后,父亲执意要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他要亲自带着我骑向集合地点。
那一天,坐在父亲的车后座上,去县人武部集合的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我心里清楚,自从有记忆以来,那是我与他靠得最近的一次。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我的眼睛突然间就被泪水濡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