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姥爷,就会想起他的老黄牛。这头牛其实很平常。它没有水牛那样弯弯的黑角,也没有斗牛那样壮壮的肢体;既入不了图画,更上不得战场,但它是姥爷的心尖子。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姥爷买回来一头小黄牛。小牛撒了欢儿满院子跑,大舅扬起鞭子吓唬它,一鞭子下去,竟打断了那条毛茸茸的小尾巴。姥爷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更加疼爱秃尾巴小牛了。从那以后,草,铡得细细的;料,上得足足的,还教它学起了“武艺”。
小牛很乖巧。没等长成个儿,就已经拉磨、耕田样样精通了。有一回借给人家去耧地,傍晚时分,外边传来了敲门声。姥爷、姥姥开门一看,小黄牛自个儿回家了,正用犄角叩打门环。看着黄牛那摇头摆尾的样子,姥爷、姥姥的脸上乐开了花。
姥爷心灵手巧,画得一手好画,种得一手好庄稼。家里的几亩丘陵地都是他自己侍弄。屋里的活儿就由姥姥张罗。春耕了,姥爷一大早就上坡了——这是山东人的说法——就是下地干活去了。一到傍晚,姥姥就会打发我们:“快走,望望你姥爷去。”那是要我们迎姥爷回家吃饭。
我站在街门前的槐树下,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太阳向远处的西天走去,姥爷从远处的田野走来。黄牛走在前面,姥爷跟在后面。黄牛双角盘着缰绳,昂着头,“啪嗒、啪嗒”地迈起大步,送走身后错落有致的农舍。姥爷肩上扛着犁杖,挺着胸,“啪嗒、啪嗒”地迈起大步,迎来眼前袅袅升起的炊烟。
黄牛摆着脖子,秃尾巴甩来甩去。水灵灵的身子披着晚霞,就像一簇黄色的缎子翩翩起舞。姥爷身着粗布长衫,下摆掖在布腰带上;手里握着鞭杆,鞭子绳还甩呀甩的。黑黝黝的面庞,白花花的山羊胡子,明晃晃的犁铧,全都拢在一片温柔的霞光里。犁铧闪着银辉,胡子抖出欢笑,棱角分明的脸上,漾起一阵春风。“哞——”黄牛朝着家门发出了得意的呼喊。
姥爷一上坡就是一天,午饭送到坡里吃。那一年秋耕,姥爷在坡里耢地,我给他送去了白面卷子、绿豆汤,还有大葱和虾酱。恰巧赶上中午歇歇儿了,姥爷坐在地头的大柳树下,吧唧着翡翠烟嘴儿,铜烟锅里飘起丝丝轻烟。黄牛卸了套,在树下悠闲地啃着青草。午饭后,我去逮蚂蚱,姥爷躺在树荫下睡着了。黄牛卧在旁边,听着姥爷的鼾声,偶尔舔舔他的手。
蚂蚱越飞越远,我也越追越远。回来的时候,姥爷和牛已经披挂上阵了。姥爷叉开双腿,站在耢上,一手扽着一根缰绳,挺直身子,吆着牛。黄牛绷紧套,拉着耢,颠起四蹄,欢快地一溜小跑。耢在牛的身后,拉锯似的左冲右突,碾向刚刚耙松的田地。耢在姥爷的脚下,欢快地跳跃起来,撞碎了土疙瘩,压实了土末子。姥爷和牛不停地朝前奔,后边留下了连成一片的平野。
“驾!驾!”姥爷嘴里吆喝着,身子摇晃着,腰里别着烟袋、烟荷包,背上插着鞭杆,裤腿和衣襟呼啦啦地随风飘摆。“驾!驾!”牛的身旁扬起了烟尘,耢的两边扬起了烟尘,姥爷的背后扬起了烟尘。一团团的黄烟腾起来,慢慢地向四处飘散。旷野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大柳树远远地摇曳起青枝绿叶。在这苍茫的天地间,姥爷就是一位英武的将军!驱着坐骑,驾着战车,雄赳赳、气昂昂地纵情驰骋……
姥爷是村里的文化人,当过私塾先生,在关里关外教过不少学生,有的还成长为共产党的干部。家乡一带方圆百十里,常常有人登门求字画。那时的润笔很简单,两包点心、两瓶烧酒,就画一幅中堂。每逢春节,姥爷索性挥笔豪书,写了满炕的颜体春联,还让我们给人家送上门去。
有一年夏天,姥爷正在画中堂。那是一幅松鹤延年图,已经画了不少日子,正在着色。这天晚上,他调好了墨绿,刚要涂松枝,忽然“哞”地传来了黄牛的叫声。神色不定的姥爷放下笔,出门朝老牛住的东屋走去。等了许久不见回来,我也去了东屋。门关着,我就踞着窗台朝里望。
月光似水,透过小窗泼到屋里,映着如豆的灯火。黄牛卧在地上,大嘴唔呦唔呦地反刍。姥爷坐在黄牛的身边,抚着它的额头,轻轻地跟它说话。“老伙计,咱们一块儿待了20年了……真舍不得啊……”说着,姥爷拖过旁边的豆饼,敲下一坨,掰成小块,一点儿一点儿地喂到黄牛嘴里。这是怎么了?那豆饼可是拿粮食换来的,等着耕地的时候给老牛“加钢”的啊!
第二天,姥爷牵着老黄牛,背着两张豆饼出了门。街上,有不少人也牵着骡子、赶着驴朝村西头走去。原来,那是有了人民公社,村里建了大棚,牲口要由大队统一饲养了。
转过年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粮食不够吃了。姥爷不再作画了,却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他被人请去画棺材,挣点儿零碎粮食。说是画画,其实很简单。先用桐油漆好外椁,风干后,再拿毛笔勾抹前脸,涂上一个大大的圆形“寿”字。姥爷作画50多年了,在棺材上运笔却是头一回。虽不像宣纸泼墨那样可以恣意渲染,但姥爷还是左一笔右一笔描画得一丝不苟。
然而,这样的营生也不是天天都有。姥爷一天天老了,肚子一天天瘪了。他打算去关外找大舅。收拾好了东西,第二天就要启程了。姥姥护着我们几个孩子,枯坐在油灯下,等待天明。
姥爷起身去了东屋。不一会儿,飘来一阵香味儿。我跑过去一看,只见姥爷支起了一个大铜盆,正在煮豆饼。豆饼还是头年剩下的那半块。火熄了,我捞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姥爷说:“行了,这可不是给你预备的。”
姥爷端着铜盆上了街,我也悄悄地随着他,跟到了大队的牲口棚。姥爷径直走到老黄牛的跟前,把铜盆放在槽子里,捞出一块豆饼送到牛的嘴里:“牛啊,你也饿了吧……”老黄牛张大了嘴,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姥爷的手,咬住豆饼,香甜地嚼起来。牛一边吃,姥爷一边喂。槽边的柱子上挂着一盏马灯。火苗忽闪忽闪的,映着姥爷的脸,映着老黄牛的头。“牛啊,牛,我来看看你。明天啊,我就要出远门了,还能不能见着,就不好说了……你就自个儿管好自个儿吧……”
老黄牛似乎听懂了姥爷的话,停止了咀嚼,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起了姥爷的手。舔着舔着,“吧嗒、吧嗒”掉下泪来。姥爷抻起衣袖,擦擦老牛的脸,擦着擦着,“吧嗒、吧嗒”也掉下泪来。火苗闪呀闪呀,照亮了姥爷的泪珠,照亮了老黄牛的泪珠,照亮了姥爷的手。泪珠,亮晶晶的;手,骨嶙嶙的。姥爷伸出双臂,揽过了老牛的头,一把搂在怀里……
后来,姥爷去了关外,我们留在了爸爸工作的北京。不久,姥爷就永远留在了关外;听说老黄牛从此也一病不起,不知所终了。
姥爷是山东省掖县(现为莱州市)西由镇埠南尹家村人,名叫尹云霄,字丹九,可见老人心似天高。老黄牛没有名字,真的就是无名之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