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军家的神龛前，有一块木制牌位，其上镌刻“红军烈士牌位”字样。一个寻常农家，为什么要将红军烈士与历代先祖放在一起供奉？故事还要从王军的祖父、曾祖父说起。

时间回溯到86年前那个冬天。1935年11月19日，贺龙、任弼时、萧克等所率红二、红六军团从湖南省桑植县出发开始长征，于次月进驻洞口县。12月22日上午，一支分队沿蓼水河而上，在花园镇李家渡遭遇敌机空袭，立刻分散隐蔽。地面空旷，敌机来势迅猛，分队根本来不及散开。那场空袭中，共有20多名红军战士牺牲。

其中，有一名大概十七八岁的红军战士，是为了掩护当地“小孤儿”牺牲的。当时，这个“小孤儿”正在田间放牛，因从来没见过飞机，对从天上掠过的庞然大物十分稀奇。直到一枚枚炮弹由远及近落下，在大地上轰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他慌了神，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危急关头，一名红军战士纵身扑过来，把他护在身下。就在那一刻，一枚炮弹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爆炸……晕过去的“小孤儿”直到被养父摇醒，才知道救他的红军战士身负重伤，壮烈牺牲。这件事在《洞口县志》上有记载，县志上所说的“小孤儿”叫王康元，是王军的祖父。王康元自幼父母双亡，很小的时候过继给自己的叔父王仁德。

王军从记事起，就听祖父无数次讲过这个故事。故事最初只是一粒种子，经过多年阳光雨露的滋养，最终成为矗立心间的参天大树。王军说，当时一位姓华的指导员给曾祖父王仁德留下6块银圆，托付他安葬牺牲了的红军烈士，就匆忙踏上征途。为了报答红军对王家的救命之恩，王仁德从当地村民那里买了6口棺材，并在自家的耕地将红军遗骸安葬好。

那是一块曾有幸埋忠骨的土地。我们去拜谒时，只见水田南北两座矮山蜿蜒而来，一地的苜蓿花正开得灿烂。当地村民都说，这是一块宝地。

红军走后，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之下的地方势力和土豪劣绅，妄称红军坟地破坏了当地的龙脉，叫嚣着要将烈士遗骸挖出来，扔到蓼水河里。迫于无奈，王仁德只好连夜组织村民，将红军烈士移葬到距此几百米的一座荒山上，并在安葬烈士的地方堆起一个矮矮的土丘。王仁德谎称已将红军烈士遗骸丢到了河里，这才骗过土豪劣绅。

从那时候开始，王仁德经常在日暮时分，一个人悄悄跑到山上祭拜红军烈士。直到全县解放后，他才敢光明正大地带着一家人，为红军扫墓。王仁德立下家规，以后每逢春节、清明，必须先祭烈士，再祭祖先。弥留之际，他仍不忘此事，对跪在床前的儿孙交代：“不能忘记红军的救命之恩，一定要好好为红军烈士守墓。”

于是，这条家规就变成了祖训，一代一代传承下来。

作为红军战士以命相换的家中独子，王康元义无反顾地继承父亲的遗训，除了春节和清明的祭拜，还日复一日地为烈士守墓。王军至今记得祖父王康元带着他守墓的场景：“每到农闲时，爷爷就会去打理墓边的杂草、清扫落叶，然后坐在墓前，抽一袋烟，喃喃自语。”

20世纪50年代中期，王康元当上公社的干部。他号召村民，用建吊桥后废弃的渡口基石将墓地修缮一新，并在石碑上恭恭敬敬地题上“长征烈士之墓”几个大字。

1989年，王康元去世。作为家中长子，守墓的担子自然落到王军的父亲王水洪肩上。这一守，又是24年。在王家义举带动之下，在红军精神感召激励下，附近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到为红军烈士扫墓的大军中。每到清明时节，烈士墓前的祭拜者络绎不绝。20世纪90年代，地方政府出资对烈士墓进行了整修。

2013年，年届古稀的王水洪患上脑中风，躺卧在床，行动不便。他拨通了王军的电话：“你回来吧，我干不动了，红军烈士墓还得有人守。你是长子，这个责任你得担起来。”那时，王军从部队退役没几年，已在珠海闯出一片新天地。他不仅每年有20多万元的收入，还在珠海买了一套房子。

接到父亲的电话后，王军一直琢磨着返乡的事。他准备把房子卖掉，用余生来继承祖训。王军刚开始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邓桂容的时候，遭到她的强烈反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又要折腾回去？每年清明回去不就行了么……”在王军不厌其烦的劝导下，邓桂容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她感慨地说：“当初嫁给王军，就是看上他们一家人重情重义。”

2013年秋，王军悄悄找到买家，处理掉珠海的房子，带着妻子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乡的路。房子如果留到现在，价值要翻好几倍——我们问王军后不后悔，这位质朴的汉子回答：“这有什么后悔的？我们做这个事，从来都不是为了钱。”这些年，王军因为常年留守在家，只能在附近做一些零工，收入不稳定，当年从珠海带回来的积蓄也所剩无几，经济条件每况愈下。他们一家住的房子，还是几十年前建的简陋砖房。即使这样，他也从未有过一丝退缩的念头。2014年底，王军将自己的住处搬到了离红军烈士墓只有几步之遥的村委会。

在走访过程中，我们看到一位老妇人正在通往红军烈士墓的路上打扫卫生，同行者说老人是王军的母亲。我们以为这是村里给安排的公益性岗位，便问道：“阿姨，你打扫卫生一年收入多少？”“没有钱的，我们做这个事从来不讲钱。”和王军如出一辙的回答，瞬间让我们的眼眶一阵发烫。

从王仁德、王康元、王水洪到王军，4代人接力坚守86年，从来没有向政府要过一分钱。

在添加王军微信的时候，我们惊诧地发现，他的微信头像竟然是开国上将萧克亲笔题词的“红军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纪念碑图像。原来，他家神龛上也供奉着这张挂像，十多年前换成了木刻的红军烈士牌位。用他的话说，没有红军，就没有他的祖父、没有他的父亲、更不会有他，红军是王家的救命恩人，他要把为红军烈士守墓这份光荣的重任传承下去。

在王家屋前，还有一盏古旧的长明灯，每到夜晚来临，那盏灯就会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