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老话中讲的“四大喜”,其中有一条说的是“他乡遇故知”。试想在举目无亲、孤立无援之时,忽然遇到亲人或是朋友,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兴奋与欣喜。
当年抗美援朝之时,大爷和二大爷先后奔赴战场。大爷主要是抢修铁路,敌人轰炸铁路过后,他们要在最短时间内把铁路修好,很像电影《金刚川》里的情景。二大爷一直冲锋在第一线,穿枪林沐弹雨。两人上了战场之后,都是生死未卜。一次,大爷听说二大爷的部队就在他们抢修铁路的附近,趁着战斗不太紧张,去找一年多未见的二弟。结果当然是没找到。大爷晚年的时候讲述这件事时,二大爷已经去世20多年。从他的讲述中,还能够感受到几十年前在异国他乡的战场上寻找亲人的急切和寻而无果的遗憾。我曾设想过,他们兄弟两个在战场上相逢会是什么样子……
我对重逢有过切身的感受。读军校时,一天夜里,我们从海边驻训返回校园。结果,在刚刚爬上一座山时,突然而至的大雾让百余人的队伍陷入包围之中。夜黑如墨,根本看不到路、看不到人,只能听见同学们在呼喊。一个眼睛近视的同学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我俩一起在石头和树丛中穿梭。当时的情景和战场上并无两样。雾实在太大,所有人迷失了方向,只能通过行走来感受到底是在上山还是下山。同学们只能用声音传递信号,明明人就在三五米外,却像隔了非常遥远的距离。不过当时无论队伍变得如何混乱,大家都知道只要爬上山顶就是胜利,因为学校就在山下。
至于那次用了多长时间爬上山顶,已无从计算。只记得大家听见先爬到山顶的几个同学在喊,于是便奔着声音寻去。一会儿三五个,一会儿七八个,不到半小时,全队的学员都聚齐了。每伙归队的人都十分兴奋,如同经历了一场战斗。在山顶上查完人之后,我们没有马上下山,而是唱起了大合唱。歌声在满山的槐花中飘着。唱着唱着,雾也渐渐散去,山底下的灯光隐约照清人的脸庞,有的人边唱边流泪。那天回到学员队后好久没有睡觉,我一直在想,战场上的战友重逢是不是也是这种感受。那次经历,虽然只是一次拉练途中的小插曲,却让我们在和平年代感受到长征路上的会师与重逢。不然,那天同学们唱的歌不会是一首接一首的《长征组歌》。
正是在看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星火燎原》中选录的《翻越夹金山,意外会亲人》这篇感人的回忆文章时,我接到了到四川木里采访“3·30”森林火灾的任务。作为一线记者,我是走得离火场最近、爬得最高的一个,也是第一个采访到在火场逃生的消防员的记者。当那两个逃生出来的消防员一直不肯下山、在接收点等待牺牲战友的遗体时,我觉得他们就是在等待一场重逢。只不过是咫尺天涯,牺牲的已经永生,活下来的还要战斗。当一具具遗体从山里运下来时,他们已经分别两日了。当看到一同出征时还有说有笑的战友被简易担架抬回来放在地上、在眼前呈现无法分辨的躯体时,泪水在逃生成功的消防员眼中奔涌而出,疼痛却都隐在喉咙里。
那次震惊全国的火灾牺牲31人。在最后两具遗体被送下山时,我遇见了指导员胡显禄。他一直在山里进行搜救,这是战友遇难3天后他第一次下山,或者说是回到人间。那3天,他一直带人在原始森林里寻找跑散的战友。他的鼻梁结着一块血痂,嘴唇干裂。几个战士慢慢地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泪水在他满是烟灰的脸上一道道划过。
我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队友和他是重逢,这是真正的生死重逢。而我,是因为这件事与他相逢。我把他抱得紧紧的,怕他丢了。这个年代,我们需要英雄,但是不一定非要牺牲。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用来珍惜的,因为每一次告别,都可能是此生的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