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春天快要来临时,我总会想起瞄准镜下雪白的大冰坨子。
20世纪80年代,我还在部队服役。那天我乘车要去的地方,是试射导弹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小单位——光测点。导弹射出以后,这个点的战士借助电影经纬仪,用肉眼直接跟踪观察导弹的运行轨迹和飞行姿态的变化,取得数据。
2月的戈壁滩,一蓬蓬骆驼刺显得瑟瑟颤抖。汽车飞驰了足有2个小时,地平线上隐约浮现两个半球状拱顶。那是光测仪器塔,上面的战士正全神贯注地转动塔盖下的电影经纬仪,对着辽阔的天空练瞄准。
我们在塔下停车,一个长着新月形眼睛的小伙子迎接我们。他是指导员,笑眯眯地说:“你们真会赶火候,我们训练正在热乎头上。”
我望着空荡荡的天地,不解地问:“没有导弹目标,训练跟踪什么呢?”
“跟踪它!”指导员指指我的头顶。
我仰脸一看,一只苍黑的老鹰在高空盘旋。
“这是很难得的训练器材。”指导员笑得很开心,“我们这里兔子不拉屎,野鸽不做窝,连沙老鼠也不屑在这儿打洞,老鹰是不常光临的。走,上塔看看吧。”
指导员领我从仪器塔外的铁梯爬到塔顶。有两个战士正在把眼贴在瞄准镜上观察,根本没听到我们的动静。指导员拍拍一个战士的肩头说:“一班长,休息会儿。”
一班长慢慢离开座位。他脸色黧黑,一个劲地眨动眼睛。指导员说这是眼晕,在瞄准镜上跟踪观察时间长了,眼睛格外疲劳,好一阵看不见东西。
我惴惴地把眼贴上瞄准镜,眼前立刻出现一片淡蓝色的苍穹,比肉眼直接看到的天空近多了,似乎伸手就能摸到。色调也更明亮、更柔和、更洁净,像平静的大海。
“看见了吗?”指导员在我身边问。
我这才想起他是请我跟踪观察老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看见“海”的边沿有个黑点滑动,一闪就不见了。
“老鹰飞走了。”我说着离开了座位。
在场的人几乎都笑了。只有一班长没有笑,他赶忙又贴上瞄准镜,摇动手轮。我顺物镜转动的方向望去,见那只老鹰仍在半空盘旋。
指导员告诉我,操作手必须配合协调好,才能跟踪上目标。“不下苦功夫不行。”他说着指了指瞄准镜下面。
那里坠着一大块雪白的冰坨子。操作手的一口口热气呼到上面,立刻凝成水珠,又结成冰溜。冰坨子就是这样一点点冻成的。
“每年冬天,我们两个光测班能收获4个好看的冰坨子呢。”看见我惊愣的样子,指导员那新月形的眼有点调皮地笑起来。
训练结束,天也黑下来。我独自到外面溜达,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中。没有风,听不到沙砾的滚动,静得让人发冷。
我返身回到营区,灯影里,营房周围耸立着一排排白杨,抱拢着枝干,直刺夜空。走过杨树林,发现菜园内还栽种着几十棵杏树。可以想见,到4月风暖时节,一夜间爆开一片粉红的杏花,吹绿几十畦幼嫩的菜苗,将给荒凉的戈壁添染多少春色啊!
一股凉气扫过,可能要起风了。随之似乎有一丝音响,萦绕耳畔。细听,方知是笛音。估计战士们在这2月的荒漠之夜,想念故乡的春天了。
我顺笛声摸到一分队宿舍的一间屋子,推开门,一股热气呼地扑来。屋里坐满了人,吹笛子的正是下午在仪器塔上操作的一班长。“你们想老家的春天了吧?”我笑问。
没人吭声。一班长放下笛子,塌陷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像是在微笑:“在这个大沙窝里,说不想家,那是撒谎。可不一定都想老家的春天……”
一班长的老家在微山湖畔。刚入伍时他听说,以前许多老兵常常用晒干的骆驼刺磨成粉末,掺在面粉里充饥。饥饿的祖国是勒紧裤腰带把导弹竖起来的呀!这让他想到鱼米之乡的老家曾经历的苦难。一班长说,他每次坐在瞄准镜前,会突然想起这些事,不禁暗暗叮嘱自己:不能丢掉导弹目标,不能!
大家争着谈下去,我已经听不清他们的话了。屋里的热度越来越高,我只觉得耳畔仿佛滚动着燃烧的热浪。故乡,故乡,戈壁战士想念你,不是迷恋你春光般的温暖,而是想起你曾经遭受过的苦难。故乡啊,正是为了你美丽的面容永远微笑,战士们甘心栉风沐雨、卧荆食沙,送一枚枚导弹腾空而去。
第二天,风小了点,天气晴朗,但呼出的气还是立刻就变成浓浓的白雾。指导员领来一个面孔白皙的年轻人,说是中队长,昨天去领受任务,今天起大早赶了回来。
“今天是个难得的训练日,不能浪费。”中队长说话开门见山。
“难得?没有老鹰,跟踪什么?”我问。
“跟踪它!”中队长指指远空。
我看见,远处沙浪里,一个战士正顶着寒风向前跑动。他身后,一只风筝飞了起来。
“跟踪风筝?”我有点好奇。
中队长认真地解释:“有老鹰的时候是少的,我们盼望的是风天。只要有风,我们就能放风筝开始训练了。”
这时,仪器塔上大型电影经纬仪转动起来。操作手各就各位,衣角被风掀动着。那一瞬间,我想起了瞄准镜下雪白的大冰坨子。“这风能冻坏人的。”我脱口而出。
“不抓紧时间训练,牺牲更大。”中队长回我一句,那白皙的面庞泛起红潮,不知是寒风吹的,还是因为激动。
“上去看看吗?”中队长指着仪器塔问我。
“看过了。像看到了平静的海。”我说。
“沙漠也像海,是贫瘠的沙海。我们的战士就是吃沙子长大的。”中队长动情地说。
“还有一个海,是战士富饶的心海。”指导员补充说,“那里有不尽的热能。”他那双新月形的好看的眼,又调皮似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