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2日12时,在父亲的灵堂前诵读祭文的先生,庄重得像在回顾一篇史诗,而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只有两个闪光大字:军属。
岁月匆迫,犹如弹指之间。数十年来,父亲素怀血性硬气,无论什么大事难事在他的眼里都不是事,唯独军属这两个字在心中重若千钧,如旗帜般飘扬在他的精神高地,延宕着他生命的音响和光华。
一
父亲向往参军,却一生无缘军旅。只是到了24岁那年,当他从奶奶的一封来信中听说,因为家中缺少劳力村里不允许二叔当兵,便义无反顾地辞去铁路上的公职,以返乡务农的人生代价,成就了二叔的参军梦想。
顶着军属的名分,父亲的生活便多了几分军味。小时候,他最爱陪我们姐弟看《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等打仗的片子。睡觉时床前的歌谣,也多是军歌的调子。玩具枪是男孩子最心爱的玩具,他自然也买得最多。反正,儿女的要求只要和“兵”有关,他便会答应和支持。
好政策加上父亲的好气力,家中的生活由贫困走向殷实。30年前的夏末秋初,我高考落榜,他挺直了腰板找到村干部说:“俺家里现在啥都不缺,就缺光荣名分;大儿子啥都不差,就差摔打磨砺,你们把孩子送到部队大学校成才吧。”
经过一番十分严格的检查和考核,我总算圆了父亲送子参军的心愿。1991年12月11日,他骑着摩托车,载着身穿新军装、胸戴大红花、背着背包的我,风驰电掣般来到县人武部大院报到。坐在后座上,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急剧加速的心跳,仿佛是他自己将要踏上军旅之路。
大雪之后,乡政府给家里送去一个瓷茶缸和一块白毛巾,上面赫然印着红色大字“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这两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慰问品,一直是父亲压箱底的宝贝,始终舍不得用。我们姐弟后来多次调侃此事,他总是笑而不答,有次算是被说急了,就涨红着脸说:“俺就是图这份光荣的感觉!”
若干年后,瓷茶缸口沿和外壁的搪瓷脱落,父亲却不愿丢弃,仍然一往情深,仿佛每天都得到提醒:有瓷茶缸相伴,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拥有那份荣光。
二
父亲心中最珍贵的,要数那块金黄锃亮的“光荣军属”牌,有时候喜爱得近乎刻板,就像他执拗又一丝不苟的性格。
那年“八一”,他应邀到县里参加军属座谈会。不知是什么给了他十足的勇气,他竟然当着各级领导的面说道:“儿子当兵10多年,连个光荣牌都没挂上。我们多次向上面反映,答复都是等年底一起挂,结果年年‘挂空挡’,大家心里都感到很失落。你们可能觉得这块牌匾算不了什么,既不是地位和财富的象征,也不是权势和名望的标识,挂与不挂、早挂与晚挂都无所谓,但在我们这些军属的心中,它是党和国家对每个送子参军家庭的褒奖,是人民群众对为国牺牲奉献者的尊崇,挂与不挂不一样。”
望着父亲带着几分怒气的眼神,与会领导很尴尬,也深受震动。会散人去之后,他们连续多日组织人员,顶着烈日进村入户,为数千个送子女参军的家庭挂牌。挂到我们村那天,前来“捧场”的乡邻将各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并点燃了喜庆的鞭炮,氛围好像嫁女娶媳一样。父亲自然是心中乐开了花儿,在现场激动地拨通我的电话,与我分享那份难以掩饰的喜悦与光荣:“咱们家几代人从没像今儿这样风光过!”
时光如流水,已经把这段往事卷携而去。家中每个人都知道,父亲几乎把这块牌匾和“五好家庭”牌匾当成了宝贝疙瘩,隔三岔五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后来,历经岁月腐蚀,光荣牌生锈脱落,挂不上墙,他跑到乡里换了一块新的,旧的用一块红布包裹好,一直珍藏在装着金银细软的柜子里。
烦恼化为欢喜,幸福得以张扬,精神之花在父亲的心中也愈加美艳繁华起来。这些年,他前后搬了3次家,每次搬新家时都把旧房上那块“光荣军属”牌摘下来,反复擦拭干净,然后单独揣在怀里带走。他对儿孙们说:“这块光荣牌,既是咱们家的名声牌,也是咱们家的荣誉牌,谁也不能把它看小了、看轻了、看虚了。”
三
父亲一辈子刚强无畏,不信神不信鬼,可他近乎把军属之名视为一种精神图腾、一个自豪的符号,从中饱享绵绵无尽的心灵愉悦与精神满足。
“腊月廿八,打糕蒸馍贴花花。”有一年春节前夕,镇里打电话让父亲抽空去领优抚金和慰问品。他撂下电话,就骑车去镇政府找到领导:“我二弟当兵那阵儿,过年过节公社一大帮领导敲锣打鼓到家里慰问,热闹得就像全村办喜事似的,小孩子们跟着看热闹,鞋都挤丢了。到我儿子当兵了,却一声不响地让军属来领,你们咋就这么不当回事?”
镇领导一时语塞,第二天便带队挨个村敲锣打鼓慰问军烈属,动静弄得特别大,邻居都十分羡慕。那一刻,父亲心中的酸溜溜变成了美滋滋,喜不自胜地给我写信说:“今年这个春节喜盈门,既尝到了喜庆年味,也品出军属光荣的滋味。”
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村里组织群众向灾区捐助,父亲带头捐出积攒下的3000元,特意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上“军属”两个字。没想到,村干部在宣读捐款人员名单时,“军属”两个字还是被念丢了,父亲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要求宣读人按他信封上写的重新念一遍。人家到底还是依从了倔强的他,“军属”二字被高声地呼叫出来。就在那一刻,父亲的脸上顿时从阴转晴,洋溢着一种特殊的自豪感、光荣感。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每年的春节,对联都是父亲挥笔写下的,不是“英雄门第春常在,光荣人家花开早”,就是“英雄门第春光好,光荣之家喜事多”,墨香四溢,兵味十足。大门上贴的那对门神,既不是古代的文官武将,也非祈愿的道仙财神,而是身着荒漠迷彩、紧握手中钢枪的解放军战士,新颖醒目,寓意颇深。面对驻足观看的乡亲,他总是含笑言道:“解放军才是人民群众可亲可敬的守护神。贴着这对门神,咱老百姓多有安全感啊!”
四
父亲经历过灾难与贫困,常年靠做小本生意为营生,一年365天,天不亮就出发,回到家天都黑了,即使步入“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年岁,依然如此。然而,他把看电视的模式固定下来:《新闻联播》看完,接着就看央视七套的军事新闻,雷打不动,生命里也多了一缕飞霞。
国家和平,日子平和。父亲偶尔会拿出些时间给我写信,对军事新闻中报道的内容侃侃而谈,眼睛里仿佛迸射出一缕光芒。有一次,他在信中给我和妻子写道:“你们与其拎着海参鲍鱼燕窝探亲,不如多挣个荣誉回来。每当在电视里看到立功受表彰的军人,我虽坦然,也很羡慕。”
2000年1月29日,县里军地领导慰问组10余人,捧着“二等功臣之家”的牌匾到家里慰问。姐姐来电话说,父亲当时那个开心啊,真想往高里蹦,离地三尺三。送走慰问的人群,他情不自禁邀请几位老友到家里喝酒,直到酩酊大醉方才一一散去。
愿望的极致,便是诚笃的信仰。我11次立功受奖,家中的3间大瓦房并不宽绰,但客厅装修得还算讲究,我的那些喜报,全都十分醒目地挂在雪白的墙壁上,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
入伍后,我只陪父亲过了8个春节。母亲去世那年,我在大年三十携妻带女回家陪父亲过春节。然而大年初三中午,单位临时有紧急任务,打电话让我迅速返回。
放下电话,我去见午睡的父亲。他横卧在洁白的被子里,两鬓如霜的头露在外面,沧桑的面庞掩盖不住团聚的喜悦……面对我愧疚的眼神,父亲反而显得十分轻松:“爹是舍不得你们,但爹更理解你们,墙上的这些喜报对爹是最好的陪伴……”
五
有一天凌晨4时,父亲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家乡的好后生全被动员到部队去了。多少年了,他的日子就是在这种渴望中度过的。
家乡曾经也有过“当兵冷、征兵难”的情景,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每年的征兵海报一贴出来,他就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穿街过巷,向适龄青年介绍政策,向家长现身说法,宣传送子参军的好处。一个多月,满身泥土,风吹日晒,他“远看像讨饭的,近看像烧炭的,走近看是农家院的”,摔伤过很多次,也让雨水淋病不少回,但依然初衷不改。
军列开走了,新兵一个个踏上了征程,父亲仍然牵挂在心,用打电话或者写信的方式,要求我与他们结对子,帮助他们在军营建功立业。言语之间,全是命令的口吻。
父命难违。自此以后,父亲始终像对待自家儿女一样牵肠挂肚的那些兵,也总是牵动着我的神经。我给他们指点迷津,帮他们规划未来,为他们找准定位,有时还不远千里跑去做思想工作。好在他们个个优秀,人人上进,有近20人因为素质过硬在部队提了干,30多人成为班长、骨干或选取了士官。
这些兵与父亲无亲无故,但父亲不管听到他们中的哪一个有好消息,心里就仿佛堆满了七彩花瓣。
父亲高小毕业,也算是村里有文化的年长者,始终不忘文化与精神的本源。不知从何时起,他把弟弟闲置的房屋打扫干净,安装了一台电视,又弄来别人家弃之不用的橱柜,将家里上千本藏书分门别类地摆出来,还订了一些杂志报纸,门口高高挂起“军属书屋”的牌匾。每天,他早早地摆上一大壶香茶,招揽乡邻前来阅读。我每次探亲回家,都会被那热气腾腾的景象所感染,归队后便不由自主购买一些新书籍给父亲寄去。我明白,这个“军属书屋”尽管没有时尚的设计,却让父亲理想中的村庄落地开花,在家乡那片偏僻的土地上激起的涟漪,看得见,摸得着,孕育着动人的美。
父亲的眼睛永远闭上了,父子阴阳两隔,我只能与他那雕像般的身影遥遥相望,然而他念念不忘的“军属”二字,真真切切震撼着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