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儿时起,我就对母亲的嫁妆印象最深。两个老式油漆大衣柜,上面是两个红漆木箱,中间是一个枣红色雕花立橱,炕头边靠墙的橱柜上,摆放着两个引人注目的瓷花瓶。花瓶中间是一个镏金座钟,钟摆不停歇地左右摆动,记录着农家平淡的日子。
每年春节前夕,母亲都要精心擦拭她那套嫁妆。我仔细观察过那一对瓷花瓶,质地细腻柔滑,色泽古朴淡雅,蕴味含情,纯净生辉,特别是画中透出的洁白、艳红的光彩,使人联想到《红楼梦》里林黛玉《咏白海棠》的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我问母亲这一对花瓶是什么年代制成的,母亲告诉我:“你姥爷买这一对花瓶时,专门请了一位懂行的朋友验证过,人家说是古董,清朝的东西。”我惊讶道:“那准是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我明白,母亲的嫁妆,凝聚着姥爷姥姥的厚爱。
记忆中,母亲的那一对瓷花瓶,不仅给屋里增添了些许雅气和情趣,还能在生活中派上大用场呢。
每年秋天,我家村边打麦场周围那片枣林,玛瑙似的红枣挂满枝头。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扛着竹竿,拎着藤篮,提着麻袋,一起打枣,美滋滋地享受秋天红色的馈赠。
足足几麻袋的红枣运回家,摊在院子里晾晒。母亲让我们挑一些没有破皮的红枣,用水洗干净,晒一晒,准备放进花瓶里用白酒泡醉枣。哇,那两个花瓶都装满了圆圆鼓鼓的枣,父亲把买好的一瓶老白干酒分别倒入花瓶,母亲取来布块和麻绳,将花瓶口包得严严实实。几个馋嘴的孩子都盼着吃醉枣,母亲用手指着我们说:“等你们嘴里的哈喇子都流没了,那花瓶里的醉枣就可以吃啦。”
儿时,我是一个让小伙伴们羡慕的孩子。因为,从秋天开始,每天放学回家,我便偷偷掀开瓷花瓶的盖布,小手伸进去抓几把醉枣装进衣兜里,跑出家门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当他们看到我吃醉枣时那洋洋得意的样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说到母亲的花瓶,还真有一番不寻常的经历。抗日战争时期,母亲担任村妇救会主任,父亲是本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叔叔是八路军战士。日本鬼子在冀中平原大扫荡的日子里,父亲和母亲根据组织指示到北平暂时躲避,家中只有奶奶留守。那个秋日,日本鬼子在汉奸的带领下来到我家,逼奶奶说出父亲母亲藏在何处。奶奶只能动心眼编假话。敌人明白她不说真话,气急败坏地用枪托砸她、用皮靴踢她,可怜的奶奶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敌人存心要让这个抗日家庭没好日子过,把房檐上堆晒的高粱穗统统推下来,一把火烧掉,还恶狠狠地捅死了猪圈里的猪。奶奶见这般情景,只有忍耐,牙齿都快咬碎了。
几个汉奸又引领日本鬼子进屋搜查。奶奶居住的北屋,除了一个陈旧的衣柜、一个普通的桌橱和炕头上一架纺车,再没有什么家具。敌人见屋内如此简陋,转身便要搜查父母住的西屋。几个汉奸走进西屋里间,立即被母亲的那套嫁妆吸引住了,盯着那一对瓷花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要搬走。
奶奶明白,儿媳这对花瓶,父母所赠,装着多少情、多少爱啊,是应该陪伴终生的无价之宝。“住手!”奶奶快要急疯了,猛地吼了一声。
“不给花瓶,就把你家房子统统烧掉!”
“说什么要烧我家的房子,就是把我这老婆子活活烧死,花瓶也不给你!”
“我让你嘴硬,点火,烧!烧!烧!”那个汉奸真像疯狗一样叫喊着。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敌人料定是县游击大队和村里青年抗日先锋队来了,吓得赶紧溜走。
此后,奶奶豁出命来保护瓷花瓶成为村里人流传的佳话。夏天,奶奶经常在门前那棵大槐树下纺线,让我坐在麦秸堆儿上,给我讲保护花瓶的故事。那嗡嗡的纺车,摇啊摇,仿佛把奶奶和我摇回逝去的岁月。冀中平原抗日烽火燃烧的年代,我有一位带领青年抗日先锋队与日寇殊死搏斗的父亲,也有一位参加八路军、跟随吕正操在平原反扫荡的叔叔;有一位带领妇女为八路军做军鞋军衣、动员青年参军杀敌的英雄母亲,也有一位受尽日本鬼子和汉奸的折磨而宁死不屈的英雄奶奶。
岁月的风,一次次把门前古槐的落叶卷走,又一次次把槐花的芳香传遍生我养我的古老村庄。槐树下,奶奶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抗日年代的故事,那些故事和她当年保护瓷花瓶的故事一样真实、一样生动。我觉得,奶奶讲的故事像她纺的线,长长的,缠绕着我的心;又像瓷花瓶里的醉枣,给我的生活和心灵增添芬芳。
我至今不会忘记,3年困难时期给冀中人民带来的难熬的饥饿。不少农家的盆盆罐罐见不到粮食,人们靠挖野菜糊口。我家老小9口人,可想而知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为了闯过难关,父亲接连卖掉了自家门前的古槐和场地上的榆树、椿树,换成口粮。母亲把珍藏的首饰也卖了出去,甚至把衣柜、立橱上镶嵌的铜牌、铜坠都取下来卖掉,换成盘中餐。那天午饭,全家人没进一粒粮,喝的是野菜汤,母亲说:“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要不然就把那对花瓶卖了换成吃的,一家人活命要紧。”父亲说:“那是你的嫁妆,不能卖。”我们兄弟姐妹个个不同意,都说:“若是卖了花瓶,往后用什么泡醉枣呢?”
奶奶想出了一个主意:“这样吧,那几间东屋是孩子他叔的,他在部队,一家人在北京,我做主把东屋卖了,讨换成救命的粮食。”
就这样,奶奶又一次保护了瓷花瓶。
自从父亲被选调到6公里外古镇的新华书店工作后,全靠母亲支撑着整个家,洗衣做饭、喂猪喂鸡,更要照顾好年迈又患痨病的奶奶。看得出来,母亲对奶奶最亲。至少有一点母亲心里明明白白,她那一对瓷花瓶,受到奶奶的倾心呵护,也备受孩子们的青睐。
萧瑟秋风今又是。当故乡冀中平原上的大枣又红时,我便不由地想起母亲那一对古朴典雅的瓷花瓶,想起花瓶里那红彤彤、香喷喷的醉枣,尤其想念远在天堂的母亲和奶奶。就让阵阵凉风送去我的思念,也送去我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