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听到军号,就会想起父亲,想起他的铃声。
新中国的黎明将要到来之际,父亲却连遭不幸,双亲相继因病去世,家道中落,七兄弟被迫分家,自谋生路。经熟人介绍、火烧桥小学校长文冬泉举荐,父亲在学校谋了个差事。
初冬时节,连天毛毛细雨,出奇地冷,刚找到工作的父亲的心却是热的。他小心翼翼踏进火烧桥小学的校门,成了学校的一名工友。当年的工友,即学校的勤杂人员。公鸡啼晓,天刚擦亮,父亲一跃而起,挑上水桶去河边挑水,继而麻利生火,给老师做早饭。打理完厨房,父亲随手操起大竹扫把,将校园扫得干干净净。
打铃,是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也是父亲最开心的事。爷爷曾送父亲上过3年私塾,私塾里没有铃声,只有威严的戒尺声,还有先生的呵斥声。父亲喜欢铃声,悠扬、欢快、喜庆,让人轻松愉悦,还能激起人无限的希望。
学校的铃声出自一截钢轨,钻洞拴根铁丝,悬挂在校门口的大树上。父亲极像一个指挥员,镇定自若地立在树下,挥起小铁锤,“咚咚”地敲向钢轨,钢轨随之发出清脆的铃声。
父亲放过牛,挖过煤,在地主家当过长工,尝尽人间酸楚,因此对这份差事万分珍惜,干任何事情都踏踏实实,生怕出错对不起举荐他的校长。一次回家办事,第二天早上为了赶回按时打铃,过黄花渡口时,因水流湍急,他不慎将船掀翻,差点沉入水底,幸而抱住撑船之篙,方才脱险。当他浑身湿漉漉地准时站在树下敲响铃声,师生们都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文冬泉校长非常喜欢工作勤快的父亲,听说他念过3年私塾,学校正好缺老师,便鼓励父亲试着上一节三年级的数学课。其实父亲早就有这个向往,经常在窗外关注老师上课,没人的时候还学着老师讲课。机会垂爱有准备的人,因父亲讲课特别用心,校长十分满意,第二天就让父亲放下水桶和扫把,改行执教鞭当老师。
父亲走上三尺讲台后,工作更加敬业,虚心向他人学习,宿舍那盏煤油灯,每天很晚才熄灭。新来的工友不太会打铃,也不好意思打铃,父亲总是帮着工友打铃,身份变了的他总觉得这一声声铃声,敲走的是过去的岁月,迎来的是崭新的黎明。老师和学生喜欢听他的铃声,节奏有力,抑扬顿挫,似乎听的是一首音乐,让人心潮起伏、热烈奔放。
我听着父亲的铃声长大,也目睹过父亲打铃时的风采。18岁那年,我戴着大红花踏进火热的军营。每天只要听到光明山下响起嘹亮的军号,便会情不自禁想起父亲,想起他的铃声。父亲的铃声催我好学上进,部队的号声催我勇往直前。铃声和号声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相同的是提醒、提示和命令。不同的是,铃声提醒的是师生,激励他们探究未知的知识领域、实现人生的价值;军号提醒的是将士,号令千军万马上阵杀敌,去夺取胜利、捍卫祖国的安全。
每次休假回家,父亲会给我讲他的铃声,讲他的执教往事,讲他一生的高光时刻。最后,他会鼓励我安心服役,扎根军营。与父亲分别总是在公路边一个叫陈家塘的小站,从他的眼神里,我深知父亲的用意,他是想将他的铃声变为我的号声,为我军旅人生催征。每当我在军营处在低谷迷茫之时,内心深处就会响起父亲的铃声,这铃声给了我力量,给了我勇气。
父亲在世时一直念叨,想去火烧桥小学看看,感恩引路人文校长,感恩收留他的小学,感恩何尧这方水土上纯朴的乡亲。
父亲去世9年后,我决定还他之愿,去火烧桥小学看看。学校背倚龙形岭,前临萍水河,古木参天,修竹翠绿。当年将父亲引上三尺讲台的文冬泉校长之子文健山接待了我,他说对父亲有印象,个高清瘦,机灵精干,打铃特别响,老师和学生都非常敬重父亲。
恰逢周日,校园里静悄悄,似乎每个地方都有父亲的影子。我独自来到山腰的厨房,仿佛父亲还在这里劈柴挑水,水缸里的水早已被他挑满,灶前的柴堆成小山。墙角那把竹扫把,父亲可曾用过?操场上,好似闻到沙沙的扫地声。上了教学楼,随意推开一间教室门,一阵穿堂风将学生的作业本吹得哗哗作响,是不是父亲正在发作业本?他高大清瘦的身影被窗户投来的光线拉得好长好长……
走出教学楼,校门口两棵古树吸引了我。当年父亲就是庄严地伫立在古树下,挥起小铁锤,有力地敲响钢轨,发出悦耳动听的铃声。如今那截钢轨不见了,但树上还留存深深的印痕。陡然风起,树摇叶响,这是父亲敲响的铃声吗?这声音听起来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让我振奋不已,宛如在光明山下听到的昂扬的军号声。原来,时光可以走远,父亲的铃声却一直在这里,从未消逝!
父亲的铃声,部队的号声,永远回响在我人生的长河里,给我信心,为我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