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情怀,不仅贯穿南宋爱国诗人陆游60余载的创作历程,还融入他的全部生命,成为放翁诗词的主线与灵魂。梁启超在《读陆放翁集》中曾感言:“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陆游一生留下近万首诗作词作,其中近一半作品是抒写和吟咏家国情怀的。正如《唐宋诗醇》所言:“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宕淋漓。至于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本,莫不著为歌咏,以寄其意。”
早年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誓愿的陆游,以慷慨报国、匡复大业为己任,把收复失地、拯救黎民作为人生第一要务。由于偏居一隅的南宋政权卑躬屈膝,陆游的抗敌御寇理想屡屡受挫,只好依托诗词抒发报国热情与许国志向。其诗既有李白的雄奇奔放,又有杜甫的沉郁悲凉,意境宏阔、气象浑成、文辞清丽、格调高昂,将“长缨果可请,上马不踌躇”的爱国主题阐释得深透妥帖,将“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的家国情怀演绎得淋漓酣畅。
陆游痛恨女真统治者的暴虐恣肆,疾恶南宋小朝廷的文恬武嬉,怀念中原人民的泪落胡尘。因而,忧国忧民的基调统领并深蕴在他的诸多诗词作品中。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这首千古传诵的七律名篇,感情沉挚、气韵浑厚、言辞雅洁、语势腾纵。全诗未着一个“愤”字,却字字含愤、句句连愤,不仅书写出愤之情愫,还点明了愤之源头,表现诗人矢志不渝的爱国之情和报国之志。
在《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一诗中,陆游直抒胸臆:“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是一首为中国古典诗歌史涂抹厚重一笔和亮丽色彩的佳作。全诗意境宏阔、意象奇幻、笔力豪健,表现了作者“一寸赤心惟报国”的高迈志向和坚韧气节,喊出了南宋时期志士仁人的共同心声。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首“浩气吐虹霓,壮怀郁云霞”的诗作,以前两句的壮丽景色衬托后两句的悲愤心情,使诗中蕴含的情感更加凄楚沉重。该诗表现出诗人对沦陷区壮美山河的殷殷怀恋、对故国百姓遭际的深深同情,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对南宋政权的失望和愤慨。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认为,此诗“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悲天悯人的陆游,始终把目光投向故国家园,把笔触伸向黎民百姓,或直抒胸臆或含蓄寄意。有时如同一员军中猛将,纵马疾驰,斩关夺隘,“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有时又保持书生本色,草拟战书,作歌报捷,“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永不停息地以诗词抒发和铺陈笃诚炽烈、至死不移的家国情怀。
《水调歌头·多景楼》中写道:“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这首词作于苍凉中见明快,在飞扬外寄深沉,表征着作者慕历史豪杰、建万世奇勋、垂千载英名的宏大志向,抒发了诗人“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的不老初心。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是陆游爱国诗中的扛鼎力作和生命绝笔。明代学者胡应麟评价:“忠愤之气,落落二十八字间……每读此未尝不为滴泪也。”明末清初文学家贺贻孙感慨:“率意直书,悲壮沉痛,孤忠至性,可泣鬼神。”
在《诉衷情》中,陆游感慨:“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该词情切意笃、如叹如诉,较之陆游其他书写苦闷、倾诉衷肠的作品显得更有力量、更为动人。有学者作出如下评点:“情感真挚,丝毫不见半点虚假造作;语言通俗,明白如话;悲壮处见沉郁,愤懑却不消沉。”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这是陆游49岁时写下的言志抒怀之作,表达了作者切齿扼腕、光鉴日月的铮铮意志与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不老雄心。特别是最后“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这句旷世诘问,慷慨直陈,向天浩叹,律动着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发出了那个时代的强音,对后世不无启鉴价值和警策意义。
家国情怀,亦建立在对百姓的仁爱之心和体恤之情这一人本主义基础上。陆游晚年创作的大量诗词,反映了民生疾苦和底层心声,寄予了对百姓的深切关注和无限同情,表达了心系苍生、魂牵黎民的人文情愫。
“有山皆种麦,有水皆种粳。牛领疮见骨,叱叱犹夜耕。竭力事本业,所愿乐太平。门前谁剥啄?县吏征租声。一身入县庭,日夜穷笞搒。人孰不惮死,自计无由生”,语言平实质朴、情感真切纯挚,表现出诗人“身为野老已无责,路有流民终动心”的民间立场。
对普通劳动者的颂扬与状绘,是陆游诗词中家国情怀的重要维度,是其现实主义创作风格的重要标志。“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是对渔父生活常态的吟咏;“老农爱犊行泥缓,幼妇忧蚕采叶忙”,是对农民勤劳品格的褒誉;“谁言农家不入时,小姑画得城中眉”,是对农家少女形象的赞美;“老农能共语,真率会人心”,是对村夫率真性格的礼赞。
陆游至死不变的爱国情与家国情,催生出一首首感情炽热、气势奔放、基调轩昂的诗词作品。其诗其词,或气壮语豪、飘逸奔放,或沉郁顿挫、情调低婉,或自然流畅、清新俊逸,宛如一泓清明却不见底的深泉,涓涓流淌在后人的精神河床上,涵育滋养着后人的精神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