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长城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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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忠诚的骨骼


■刘业勇

2020年9月的绍兴,秋风拂面,阳光和煦,掩映在青山绿水间的青瓦白墙与鳞次栉比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交织在一起,格外醒目,青白分明,壮观而充满活力,温馨而沉静优雅;繁华街道上潮汐般的车流和人流,紧张而有序,一派江南水乡的现代化和谐景致。

作为绍兴市主办的一年一度的清廉主题活动“清白泉·诗路清风润越州”,通过访廉脉、品廉文、听廉戏等多元化内容,深挖浙东唐诗之路上的清廉元素,激活诗词文学中的清廉因子,持续擦亮千古传诵的清廉窗口。同时进行的“清白泉”杯第二届全国青年诗歌散文大赛简朴又极具特色的颁奖仪式,把主题活动推向高潮。而由绍兴市纪检监察干部根据自己经手的案例自编自演、带着浓浓“廉味”的文艺节目,更是好评如潮。

把廉政与文化融合在一起,以文化促进清廉,使之在绍兴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成为推动绍兴廉政建设的一个开创性的举措。这一切,都与一位军人的名字分不开,他就是陈灿。

上初中的时候,陈灿读到过著名诗人田间的诗句:“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这些诗句,像刺刀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他发誓:“如果有一天真的发生了战争,我要第一个冲在前面,用刺刀杀死敌人。”

20世纪70年代末,南疆燃起战火。那时还在校园里读书的陈灿,给前线的“解放军叔叔”写过信。后来,他也穿上军装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来到部队不久,他真的上了前线。

那一年盛夏,一列闷罐军列一声长鸣,几天几夜长途行军之后,车门打开,一个完全陌生的画面展现在陈灿的眼前——他来到西南边境自卫还击战的最前沿。诗句是抽象的,而战争是真实、残酷的。伴随着硝烟的撕心裂肺的呐喊声、枪声、炮声,连同鲜血、尸体、伤员,猫耳洞的坚守,夏日雨季的燥热,野兽、蚊虫的侵袭,等等,一起充塞着那些日子。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从阵地上抬下来、断了一条胳膊的安徽籍战友,用一只手拉着裤腰带的一端、再用嘴咬住另一端、低着头系裤腰带的样子,那浓浓的乡音和淡淡的苦笑,像一支凤阳花鼓戏的曲调在他的耳边萦绕。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双目失明的江苏籍战友,坐在他的面前向他讲述曾经美好时光的惆怅和幸福,“她那么爱我的眼睛,可炮弹偏偏把她的所爱夺走”,这伤感的话语常常在他的耳畔响起。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从天津特招来的足球队员,被地雷炸去一条腿之后,整月把足球抱在怀里睡觉,夜里,被窝里发出的抽泣声令陈灿的双眼也盈满泪水。

直到有一天,陈灿渴望已久的时刻到了。在他和战友们迎着炮火的轰鸣和阵阵嘶喊冲向阵地时,一声铺天盖地的巨响压过他的头顶,如一只巨手按下天空的开关,切断了电源。陈灿双眼一黑,如同快速进了一条黝黑的时间隧道,急速穿越,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他用力睁开双眼,面前一片雪白,而耳朵里、意识中仍是经久不息的爆炸声。

陈灿身负重伤。右腿断裂并伴粉碎性骨折,需立即施行大手术,否则就得截肢。为了保住右腿,手术时,需要从他身体的一个部位取下骨组织,植入创伤处……先后3次大手术,卧床700余天,陈灿以难以想象的毅力和坚韧,战胜了手术中和手术后各种各样的险情,保住了大腿,也成为一名荣立战功的六级伤残军人。

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住进医院的病房,700多天的病榻生活,对于一个渴望建功立业、血气方刚的年轻战士来说,并不是一种享受。田间的诗句,总是敲打着陈灿的耳膜,当初立下的誓言还没有等兑现,就下了战场。还有,怎么向当初敲锣打鼓送自己入伍的父老乡亲交代?他在寂寞中数着日子消磨时光,前方的每一次战果,都如同一剂强心针,令他激奋、疯狂、失态,然后又陷入无尽的沮丧和自责之中。他一遍遍地问自己,难道就这样拖着残疾的身躯度过余生?他甚至渴望“一颗子弹从自己正在冲杀的正面射进自己的胸膛,而不是背后,把自己连同挚爱的诗句一起埋葬”。

然而,一个真正的战士是不可能被轻易击倒的,即便是倒下了,翻几个滚,又会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姿势站起来。人倒下了,精神屹立着。陈灿决定,必须用一种有意义的方式来填补这种寂寞,汲取富有营养的精神力量,支撑起自己的身躯和灵魂。于是,一连串来自昨天却依然闪耀着光泽的名字,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保尔·柯察金、吴运铎、张海迪、贝多芬、史光柱……

陈灿决定重新拿起笔来,再度走入他憧憬已久的诗歌王国,在韵律和意象的海洋中遨游,用心灵的双手抚摸渐渐远去的声音,全身心地靠近那永远也拂不去的枪声、炮声、厮杀声,以及嘹亮的军号声、报数声、口令声和晚点名,让这一切都变成冲锋号,令他向艺术的高地发起新的冲锋。

特殊的人生阅历、浩瀚的阅读量、对诗歌的超常热爱、持续不断的激情,再加上与生俱来的天赋,化为一行行滚烫的、带着浓浓兵味和刺鼻硝烟味的铿锵诗句:《出征酒》《老山魂》《蒙自》《床》《这样一群人》《故乡在喊我》《我独自走在怀念里》《腿》《那天去看阅兵》《双拐》《子弹都是肉做的》《母亲,是我把你送上手术台》《把诗歌放进一条江里》……这些脍炙人口的诗作,在中国南方一所医院的病床上,从一个战残的中国士兵的心中,奔腾而出,一发而不可收。这些诗作中的绝大多数,都是陈灿的身体被固定在病榻上、手脚不能活动时,由他口述、请护士一字一句记下来的。陈灿把对生命的渴望、向往和全部的关注,都凝聚到诗歌上,用生动而美丽的诗句来驱赶那钻心的疼痛、无名的焦躁、无边的寂寞,这是一种不同于战场上与敌人真刀真枪拼杀、但同样是你死我活的生死较量。它是寂静的、无声的,却又是血肉模糊的、撕心裂肺的撕扯,大喜、大悲的起伏,是灵魂深处自己和自己的博弈,一种比战场上更残酷的拼杀。

曾经渴望一颗子弹成全自己的陈灿,用或刚强或婉约的诗句,冲出寂寥空虚、压抑乃至绝望的包抄,成功突围,冲上精神的高地,走向属于自己的崭新天地。

著名作家李存葆在读了陈灿的诗集《士兵花名册》之后,久久不能平静,在《解放军报》为这部诗集撰文说:“《士兵花名册》是迄今为止,在我对新诗有限的阅读中,我所能读到的一个参加过战争的士兵所创作的、关于那场战争的最让人怦然心动的一部诗集。读陈灿的作品,没有当今诗坛存在的浮华与虚假,更可贵的是,从他前后跨越30余年的诗作中,几乎每一首都包含着一个军人的至深大爱、家国情怀……如果说,我那部作品《高山下的花环》是我当年作为小说家用小说的形式献给那些牺牲战友的话,那么,我认为陈灿的这部诗集《士兵花名册》是继小说、影视等文学艺术形式之后,一位亲历过战争的战士诗人,献给与他一同出生入死战友的一份诗的花环。”

中国的诗坛,又升起了一颗灿烂的星星。此时,陈灿已经过浙江大学中文系的系统学习,毕业后转业到浙江省委机关工作。

调任纪检监察工作岗位之后,陈灿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看到不少党培养多年的干部经不起金钱和女色的诱惑,锒铛入狱,成为阶下囚。他在思索,为什么面对党纪国法的威严和震慑、反面教材的警示和参照,依然有那么多人铤而走险、以身试法?能不能从不想腐的角度、从根源上、从人的思想意识上彻底解决腐败的问题,斩草除根?陈灿脑子里突然蹦出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化方面的一系列讲话。文化的作用巨大,也一定能成为反腐倡廉的工具乃至武器,应该探索和尝试文化与纪检工作的结合,借助优秀的传统文化尤其是清廉的成分来扬廉祛腐。

2019年1月,在纪检监察岗位上历练多年的陈灿,来到绍兴工作,担任绍兴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市监委主任。在绍兴这片文化资源十分丰厚、文化符号俯拾皆是的土地上,陈灿如鱼得水,挽起了袖子,如同当年出征攻克高地一样,以冲锋的姿势,向新的目标进行又一轮的冲刺。

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密集而深入的调研。陈灿走在绍兴的街头巷尾、乡间田陌,别人看到的是普通的砖瓦和泥土,陈灿的眼里却都是诗句、是丰沃的文化。千百年来,古越大地廉脉源远流长,清气长盛不衰,流传着“天下为公”的大禹、“一钱太守”刘宠、“百代师表”范仲淹、“清官第一”甄完等一大批清官廉吏的动人故事,传唱着陆游的“孝悌行于家,忠信著于乡”,王冕的“只留清气满乾坤”,王阳明的“致良知”“吾心光明”等至理格言。近代以来更是涌现出以“严于律己、清正廉洁的杰出楷模”周恩来,“人世楷模”蔡元培等为代表的一大批清廉典范,他们的崇高品格、伟大风范,涵养浸润着一代代越地儿女,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清廉文化。

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任越州知府时,在绍兴府山南麓,于蔓密深丛间发现一眼特殊的泉,使人清理后取名“清白泉”,并以“清白而有德义,可为官师之规”为主旨,写下了著名的《清白堂记》。越州是范仲淹被贬斥之地,然而,他信念不改,将清白泉看作廉直美好品行的象征,倡导居官要清白廉洁、勤政为民、克己奉公,这与他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一脉相承。

“这就是绍兴的廉脉所在呀!”那一天,陈灿在清白泉前驻足良久,脱口而出。随后,几十个不眠之夜过去,陈灿带领部属把所能找出和挖掘的廉政文化资源一一梳理、整合,结合绍兴市工作的实际情况,在前几年工作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清廉绍兴建设中关于“五廉并举”推进绍兴清廉文化建设一揽子方案:梳廉脉、编廉文、演廉戏、铺廉路、建廉馆。这个既有创意又极符合绍兴实际的工作思路,得到市委书记马卫光的充分认可,马书记说:“这是我很早就想到并想做的事,这项工作宜早不宜迟,我全力支持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五廉”的创建,每一件都不容易,特别是“建廉馆”,在寸土寸金遍地古迹的越州绍兴,想在一寸地皮上动土都须慎之又慎,高昂的地价且不说,万一破坏了哪一个文化符号,就是犯罪呀。陈灿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烈日下,马书记现场办公定下“绍兴清廉文化展示馆”选址,并当场向几个部门的同志部署下步工作的情景。陈灿和他的团队没有让市委市政府失望,在实际施工不到7个月的时间里,一座4层半高的旧办公楼即改造成从外观到内部展陈都让人啧啧称赞、连连称奇的清廉馆!

难得的几个法定假日,陈灿自参战回来先后3次重返南疆前线。最近一次,他还带着儿子来到那片梯田般的长眠着战友们的烈士陵墓,那排列整齐的坟茔多像一行行滴血的诗句呀,那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多像连长手上的“士兵花名册”呀!面对墓碑上那一张张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面孔,他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他能听到他们在讲话。他伸出双手抚摸墓碑,似乎在抚摸着一串串来自祖国天南地北的方言。他也能看到,那一个个士兵从连长的花名册里面出列,迎着枪林弹雨和炮火硝烟,冲向高地雷区和茫茫山林,渐渐消失在那片红土地,成为共和国版图上最壮烈的一部分。

陈灿说:“如果说我和战友们昨天保卫的是祖国的疆土不受外敌侵占,那么今天我所做的则是保卫我们的政权大厦永远耸立,红色江山不变颜色。这是一个工作的两个部分,异曲同工,是相同的。”这就是曾经在祖国的边境线上保卫国家安宁的边防卫士、今天仍然战斗在纪检监察战线上捍卫党纪国法尊严的一位党的忠诚卫士!正如他在一首题为《床》的诗中所写的那样:“至今没有以躺的姿势/向祖国伸手/依然用忠诚的骨骼/支撑着一名卫士的职责……”

1991年,陈灿参加《西湖》杂志举办的全国散文大赛,其获奖作品《受伤的船》开头这样写道:“我总觉得自己不是用笔在写诗,提起这支殷红的笔,仿佛是握着战友那滴血的手臂。青春的岁月像条河,河流就是行军的道路,我要奋力划着这条受伤的船,把美丽的青春运送到远方,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陈灿在绍兴的创举,其实,也是在写一首诗,是一个军人饱蘸青春热血奋笔写下了一首诗,一首把初心与使命牢牢焊在一起、奋斗不息的诗,充满了诗情画意,显示着新时代的铿锵韵律,令人回味无穷、荡气回肠。这首陈灿从部队就开始写的长诗,在绍兴这里画上了一个惊叹号,但他还要继续写下去,海纳百川,让这首长诗汇入共和国伟大复兴的雄浑史诗中,托起中国这艘巨轮,按照既定的时间表,抵达胜利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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