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河南省淇县黄洞乡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山村，村中有一眼四季不枯的泉，传说咕嘟咕嘟冒出的泉水中，还有小鱼欢快地跃出，所以取名鱼泉村。

自20世纪90年代至今，我曾多次来到这里采访一位老人——先后荣获“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拥军模范”“全国绿化模范”等称号的靳月英。

如今已97岁高龄的靳月英，虽面目清癯，但精神矍铄，一见面便笑声朗朗、热情招呼。身板儿也很硬朗，走路不仅不用搀扶，还能爬上已爬了几十年的太行浅山。

我凝视着她，她那瘦小的身影在如火的夕阳中渐渐变幻成一尊雕塑，定格在太行山上，定格在我的心灵。

一

16岁，正是人生的花季。可靳月英的花季，弥漫着战争的硝烟。她像刘胡兰一样为子弟兵做军鞋、抬担架，支援前线。18岁，新婚不久的她，送丈夫冯清海参加了区长杨贵领导的区武工队。当丈夫为掩护杨贵等战友牺牲后，24岁的她擦干眼泪，将悲伤埋藏心底，把对丈夫的爱洒在人民子弟兵的身上，毅然背上只有8个月的儿子，带领妇救会人员到战区救护伤员。

这份工作危险而辛苦，不仅会随时遭遇流弹袭击，还要为伤员擦洗包扎伤口。一次，前线送来一批伤员，其中一位伤口已溃烂化脓，靳月英为减轻伤员的痛苦，就用嘴轻轻地将脓液吸了出来。伤员感动得泪流满面，紧握住靳月英的手说：“大姐！恁比俺的亲姐姐还亲啊！”靳月英也哭了，哽咽着说：“看见受伤的战士，就像看见了孩子他爹，再苦再累都是我该做的。”

战争的硝烟散去，靳月英的拥军情一如既往。她像在战争年代一样，坚持给部队做鞋垫。一针针一线线，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一人缝不完就动员全家缝，全家缝不完就动员亲戚缝。每到“八一”建军节这天，她总是带上几百双甚至上千双鞋垫，带着对子弟兵的无限深情走进军营，将鞋垫送到战士手中。

当边境自卫反击战打响的时候，靳月英又将324双鞋垫寄给参战部队。原成都军区云南前线指挥所政治部在寄给靳月英的感谢信中说：“靳月英同志，您给边防部队寄来的慰问品收到了……我们一定不让祖国的寸土丢失，为保卫祖国四化建设、维护世界和平作出更大贡献。”

二

小小的鞋垫寄托了靳月英对子弟兵的爱，小小的水饺也体现出靳月英对子弟兵的情。

鱼泉村每年送新兵走时，靳月英都要请他们到家吃顿饺子，并送上几十块钱。在鱼泉村一带，请到家里吃饺子，是对客人最高的礼遇。将要入伍的新兵，就是靳月英家尊贵的客人。

花椒是从自家的花椒树上摘的，椒香扑鼻；大葱、白菜或萝卜是自家地种的，新鲜味浓。靳月英调出的饺子馅儿，更是香味缭绕、回味悠长。看着新兵们津津有味地吃着饺子，她语重心长地说：“请你们来吃饺子，一是为你们送行，二是希望你们到部队好好干，别忘了家乡父老对你们的期盼。共产党打江山，靠的是军队；保卫江山，还得靠军队啊！战争年代，咱这里为革命牺牲了77人，你们要继承他们的遗志，为咱老百姓站好岗放好哨啊！”新兵们纷纷表示：“请靳奶奶放心，俺决不辜负家乡父老的期盼！保家卫国，俺一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新兵送了一批又一批，靳月英又主动担负起照顾军属的义务。她常对在乡民政所工作的儿子小锁说：“兵送走了，可不能说咱就没事了，咱还要帮助他们照顾好家，让他们安心当好兵。”

新兵李俊清走时，在靳月英家吃过饺子，却泪流不止。靳月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李俊清的爷爷奶奶有病，弟弟年幼，他走后就只有父亲干活养家糊口。为了让李俊清在西藏安心服役，靳月英三天两头到他家，送去米面、点心和零花钱。后来，靳月英又买了头肉滚滚的小猪送到李俊清家。当听说李俊清一度产生想从部队回来的念头时，她马上对李俊清的父亲说：“这可不中！咱这儿还没出过逃兵呢，可不能让他丢咱老区的人啊！你今儿个就给他回信，要狠狠说他一顿，让他不要挂念家，安安心心当好兵。”李俊清的父亲随即给儿子写道：“俊清儿，你想回来的念头是大错误，你就是回来，家里的困难你也解决不了。现在家里的情况比你在时好多了。政府给了咱家救济款，特别是你靳月英奶奶，三天两头往咱家里跑，给咱家抱来了小猪娃，到年底能卖七八百块钱，你挂念家个啥？你靳奶奶让我对你说，你在部队一定要干出个样再回来。”

不久，部队寄来了李俊清立功的喜报。李俊清全家笑了，靳月英也欣慰地笑了。

三

20世纪90年代，南方多地发生水灾，靳月英从电视上看到解放军日夜战斗在抗洪前线，一次寄去价值800多元的慰问品；军属张梅英病了，她立即拿上50元去看望；拉练部队来到鱼泉村，靳月英看到战士拾柴做饭，马上扛起自家的柴送去……靳月英为拥军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她从没有计算过。可高耸的大山计算过，门前淙淙的小溪计算过，靳月英拥军的慰问品除用去她每月的抚恤金外，其余全是她上山割草、摘酸枣、挖小叶茶、摘槐米卖的钱！

割黄密草，要爬上鱼泉村周围的大山，年轻人爬上去也会累得气喘吁吁，靳月英却从每年9月到11月，每天坚持上山割3捆草。一人多高的黄密草中常有3种蛇，与大山做伴多年的靳月英早已掌握了对付它们的办法，即使见到毒蛇“草上飞”，她也是不慌不忙地用镰刀在草上“唰唰”打上几下，使“草上飞”逃之夭夭。黄密草中还夹杂着许多刺，靳月英那布满老茧的手也常被扎得血迹点点。山上的小草长在石头缝里，踩上去又光又滑，稍有不慎就会摔倒。有一天她摔倒后，头磕在一块尖尖的石头上，霎时血流不止，她简单包扎了下，又挥镰干了起来。家人不让她再上山了，她却依然如故。

靳月英每年秋天能割黄密草近万斤，当时每斤草只能卖三五分钱，如果给部队送100元钱的慰问品，她就得割3000斤草啊！如果把她这些年来割的草堆在一起，那草垛也是一座高耸的大山！

1998年7月11日，离“八一”建军节只剩20天了，靳月英打算给淇县中队的战士买3个矿泉壶，可还差百十元钱。她想起东边山头上那棵槐树，便带上干粮和水去摘槐米。靳月英一晌能摘十几斤槐米，能卖70多元。可这需要75岁的靳月英爬上高高的槐树，在树上最少要站立4个小时！这天，烈日当空，靳月英摘完身边的槐米，又探身去摘另一枝条上的槐米时，手抓的树枝突然折断，她一下子从一丈多高的树上掉了下来！

靳月英的腰摔伤了。当年的老战友、老区长，曾带领林县人民修建红旗渠、时任国务院扶贫办顾问的杨贵，也专程从北京赶来。杨贵关切地问：“摔得不轻吧？”靳月英却说：“没事。我说不用来医院，在家躺几天就好了，可他们非叫来，花这些钱，还不如给咱部队买些慰问品呢。”杨贵悄悄将1000块钱塞到靳月英的枕头底下，让小锁多给她买些营养品，好好补养补养。靳月英忙说：“不用，家常饭比啥都强。这腰不疼了，我还能干呐。”

靳月英用辛勤的劳动、咸涩的汗水，为我们的党旗增添光彩，为我们的钢铁长城奉献爱心。她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都浸透着一名已步入耄耋之年的普通党员的高尚情操！

四

1984年8月，靳月英第2次到北京参加全国双拥代表大会。开会回来，靳月英辗转反侧，久久难眠。她将儿子和儿媳叫到床前：“这话不说，娘睡不着觉啊。娘为党没做出啥大事，党却一直记着咱，给咱这么大的荣誉，不为党再干点儿啥，娘的心里不踏实啊。”

儿子睡眼蒙眬地问：“恁又想干啥呀？”

靳月英说：“党现在号召绿化荒山，娘想来想去，想在咱东山上搞一片试试。”

儿媳说：“娘，那山上净石头，哪能栽树啊？”

靳月英说：“多垫些土，多浇浇水，还能栽不活？”

儿媳回道：“多垫些土，山上有那么多土吗？多浇浇水，山上有水吗？那得从山下的水库里往上一担一担挑啊！”

靳月英看了看墙上贴满的各种奖状，还是那句话：“娘跟人家不一样，娘是党员，就得多干点儿。你们放心，娘的身子骨还行，想先试着搞一片经济林，栽些果树、花椒，如果搞成了，既绿化了荒山，又可增加些收入，用这些钱慰问咱部队，帮助贫困户和上不起学的学生，这该有多好！”

儿子和儿媳明白，娘只要认准了，谁说也是白搭，只能同意让她试试。

靳月英披着淡淡的晨霭，肩扛镢头、背着水壶、怀揣干粮上山了。镢头与山石碰撞出火花，她的虎口震裂了，胳膊震麻了，但她没有气馁，没有趴下，仍一下一下弹奏着她壮美人生的动听乐章。儿子儿媳孙子曾孙子，都被她的精神感动了，纷纷和老人一起，早出晚归。镢头不知磨秃了多少把，箩筐不知磨破了多少只，靳月英终于带领家人，用顽强的毅力啃出一个个树坑。树坑里少土，便从石缝里抠，或从别处挑。浇树苗没水，便从山下水库里挑，挑不动就用手提半桶。买树苗时钱不宽余，她卖掉自己的寿木板，给600亩光秃秃的太行山披上了绿装。她将这片林称为“八一拥军林”。

国家林业部部长来了，省委书记、省长来了，老战友杨贵也来了。他们看着那满山的葱郁、那10万株绿色的希望，看着靳月英那单薄瘦弱的身体、那被岁月的风霜染成的银发，无不握着她那树皮般粗糙的手，连声赞叹：这是个奇迹！

1995年春，淇县县委、县政府发出“向靳月英学习，向太行山宣战”的号召。由干部职工和农民组成的10万绿化大军，在绵延28公里的太行山划分8大片区，在红旗招展的山头上开始前所未有的大会战。

20多年过去，昔日的荒山已郁郁葱葱。据有关部门统计，淇县太行山区的绿化率已超过60%。其中的经济林，已成为山区百姓的致富林。

五

登上位于北山坡的“八一林纪念亭”，我已置身于靳月英一家4代人用30多年心血和汗水营造的绿色海洋中。四季常青的松柏，如红灯笼挂满枝头的苹果柿子，暗香袭人的花椒，黄黄的梨，饱满的核桃……21万株绿化树、2.2万株果树，犹如绿色的士兵，恰似一张张笑脸，在山石间顽强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回报着靳月英一家为它们辛勤的付出。

靳月英抚摸着一棵粗壮刚劲的侧柏，仰视着它高大挺拔昂扬向上的身躯，好像是在抚摸、端详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笑意挂满她的脸庞，这是先苦后甜的笑，这是梦想实现的笑，这是一名老党员无愧于党的笑。

临别，我又握住了靳月英的手。这是一双粗糙的手，也是母亲般温暖的手。“八一”又将来临，靳月英依然记挂着走进军营慰问，她告诉我：“只要还走得动，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