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片,大伙儿都认得脸部左侧有颗痦子的老班。
他在小区人防工程的口部房开了间理发店,大约15平方米。店铺掩映在一棵老槐树下,推开店门,是一小片四四方方的广场,西侧的路边矗立着一棵棵有些年头的杨树,颇为齐整。
老班住在小区一栋灰色的楼房里,小区是个老小区,儿子的房。住得久了,老班动了开理发店的心思,一半是怕手艺忘了,一半是心疼儿子的钱。
这一天是小年,老班在口部房里左手捏着梳子,右手的推子在客人微微秃顶的头上游走着。下午的斜阳照进来,店内暖暖的,老班知道差不多这是今天最后一位理发客了。
“老班,票买了吗?”理发客说。
“大年三十儿,下午到家。”
“够晚的!”
“嗨,等儿子一块儿走!”
“老伴没来店里?”
“忙年呢!粘些糖瓜。”
一地碎发,长长短短。累了一天的老班和理发客道别,开始清扫满地黑白夹杂的碎发。每次看到剪下来的黑发,他都会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再看一下镜子中的自己,进入眼帘的总是那颗渐渐老去的痦子,这让他有种隐隐约约的沮丧。
忙完理发的事,出了店铺,不远处有4把铁椅子,围着石桌,老班在东侧坐下来,摩挲着他那把紫砂茶壶,似看非看石桌上的棋局,只观棋,不言语。对弈的棋友,坐在南侧的瞄了一眼老班,说:“今儿个小年,还没收?”
“再等等!”
“啥时候走?”
“三十儿!”
“年根儿我再剃,没涨钱吧?”
“没涨。”
望了望空旷的广场,一个小孩右脚站在滑板车上,左脚一下一下蹬地前进。老班不由得想起儿子,而立之年还是单身。
广场尽头,穿过那一排齐整的杨树,远处高高低低的是楼房,灰色、蓝色、黄色……他想,儿子怎么就敢在北京买房呢!有几回和儿子争执起来,说回老家湖北多好,房子便宜,也不愁找媳妇儿。儿子说北京包容,有气度。老班开始一年一年地理解“包容”,觉得北京的春夏秋冬,四季分得开,不黏糊。当然还没费多少周折,就用那个人防工程口部房开了个理发店。闲着的时候,端个茶壶走出店铺,和闲人扯闲篇儿,很是惬意。
日子晃晃悠悠就到了大年二十九。上午开门,一位理发客走了进来,然后选了把圈椅,坐等理发。抖了一下围布,系在客人身上,心中有数的老班,几推子下去就有了发型。这时理发客说:“老班,看新闻了吗?”
“没看,哪有那闲工夫!”
“武汉今天‘封城’。”
“封啥?”
“哎哟,你真行!早晨的新闻!”
这两天,老班也一直关注媒体上播报的有关新冠肺炎疫情的消息,但他没想到会采取这么严格的防控措施。等着回老家过年的老班犯了嘀咕,推子在手上开始变得迟滞。
老班和他老伴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到午后斜阳照进来,草草地打扫了一番,关门上锁。
疫情还在蔓延,身在北京的老班一家3口在除夕这天,过得有些茫然。老班握着手机,刷着微信朋友圈,手指划动着新年祝福和疫情交织的消息,不能回老家过年的失落化为对亲人的牵挂。儿子说:“老爸,我和叔叔视频,看他戴着口罩,说出现了低烧,正在等医院的床位。”
“看来北京还好。”老班应答着儿子,走向阳台拨通了弟弟的电话……
时光冷清地进了鼠年,老班一家守规矩,一直待在家里。老班每天都爱望向窗外,小区里安安静静,难觅人影。
终于盼到初十恢复上班的这一天,老班戴好口罩,拎着暖壶,还有那把紫砂茶壶,到店铺迎候熟悉的理发客。可是老远他就看见门上有两张交叉的封条,走近再看,是人防部门的封条,还有一张告知书,大意是口部房暂时停用。老班站立在那里,想想也对,这个时候健康为要!
老班没有急着回家,在店铺前围着石桌靠东侧的铁椅上坐下来。广场上静静的,他听到老槐树残叶的簌簌声,以为是鸟儿鸣叫,抬头寻去,未见踪影。老班发呆的当儿,戴口罩的儿子也坐在了旁边的铁椅上:“老爸,好消息!说是因为疫情,店铺的费用免了。”
“呃,是这样!”
“人防网上发布了!”儿子说着,划动了一下手机页面。
“那好,那好!北京讲究。”
“天冷,老爸,咱回吧!”
父子俩回到家,老班把毛笔找出来,铺好宣纸,郑重地写下:“启封之日,一月有效,一剃一洗,老班恭候,分文不取。”然后一方红印,缓缓地盖在宣纸上。老班说:“把这个贴到店铺门上吧!”儿子诧异地望了一眼父亲。
老班说:“得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