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连着山，树缠着树。赣西故乡山多树多，叫冲的地名亦多，其中有个小山冲让我念念不忘，它的名字叫牛屎冲——这里是我军旅人生的出发地。

牛屎冲，名字好怪异，土得掉渣。到底因何得名？我首次从父亲口中听说这个名字，心里便有许多猜想。

在故乡众多的大小山冲中，牛屎冲原本极不起眼，无人关注。后来公社在此建了卫生院，从此打破山冲里的寂静，整天人来人往。

记得小时候受了风寒、出现头痛脑热，一般不会来这里，主要是山里的草药方子多，熬点草药汤，喝下出身汗，准能药到病除。但有的病在家治不了，村上的赤脚医生也无招，方才到此就诊。

对于这个叫牛屎的冲子，我一直不曾进去过，没事也不想进去。

20世纪80年代初的秋天，大雁南归，晚稻收完，茶籽下山，秋收的活计全收工，我依旧回学校上课。晚上坐在窗前做功课，一轮明月照在我家院子，如撒上一层薄薄的碎银，桂花的馨香沁人心脾，秋虫在草垛下呢喃。大队民兵连长这时推开我家柴门，来通知我第二天去公社卫生院参加征兵体检。我不想丢掉学业，犹豫不决。民兵连长是退伍军人，给我讲了在部队的成长经历，一些细节猛然打动了我，内心涌动出“骑马挎枪走天下”的激情，当即答应明天去体检。临走时，民兵连长一再交待我，早上要空腹，水也不能喝，尽量早点去。

鸡啼头遍，天刚露鱼肚白，我翻身起床了。披着满村的晨曦，挑满厨房一瓮水，叫上住菜园边的堂哥德望，结伴去牛屎冲的公社卫生院参加征兵体检。

深秋的山村，满山红遍，菊黄耀眼，山上的野果熟透了，一阵秋风徐徐吹来，四处是香味，诱得我味蕾翻滚。牛屎冲藏在山褶子里，四面群山激情相拥，仅在冲前冲后留有小路出入，山上树木繁茂，山脚正好有块平地，还有3口池塘点缀。卫生院依山而建，站在山顶上，可俯瞰卫生院高大的房子，白墙黛瓦，树木掩映。

这里山上多是碧绿的茶籽树，还有杉树和樟树，山路边是绿油油的庄稼，三两家农舍立在进口处的山腰，山坡、路旁、沟边并未见到一坨牛屎。这名字从何而来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们踏进了卫生院的大门。体检早已开始，公社武装部长和各队的民兵连长站在大厅里迎候，手中拿着名单，逐个核对。卫生院楼上楼下人来人往，一股来苏尔味道直冲鼻孔。

一关关顺利检下去，唯有一关碰到难题：血压偏高。听同来体检的人说，血压高肯定要被淘汰。我焦急万分，负责量血压的护士劝我不要急，说往年有人也是这个情况，休息一下血压就正常了。民兵连长说我血压偏高肯定是紧张造成的，他怕耽误一个好兵苗子，反复安慰我不要紧张，还建议我去食堂喝点醋，再重新量一下。

喝醋有用吗？病急乱投医，我还是决定试试。

卫生院的食堂在一楼后面，我在里面找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醋。怎么办？我焦急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正巧碰见在卫生院当护士的堂姐雪英，霎时似见到了救兵。她听说我的情况后，立即带我返回食堂，喊来掌勺的师傅，给我倒了半小碗白醋。我仰脖一口全喝了下去，酸得眼泪都出来了。堂姐让我在走廊上静坐一会儿，再去试试。大约半个小时后，我请负责量血压的护士给我重新量一下，居然正常了。走出卫生院的大门，冲里秋阳明媚，有股暖流在心间萦绕。我大声吼叫了一声，声音在冲里久久回荡。

我初检合格后，复检也幸运通过。没过多久，两名接兵干部进冲来家访。母亲泡上一碗山泉茶，从树上摘几个秋桃，招待简单，难掩农家之寒酸。父亲有点过意不去，准备杀只鸡，留接兵干部吃个饭，谁知他们说有纪律，饭点时间还是坚持出冲。

一个多月后，喜庆的鞭炮声在院子里响起，民兵连长给我送来崭新的服装。我换上有点肥大的军装，背上散发出浓浓樟脑丸味的背包，胸前戴着大红花，在市区集中后，坐了两天两夜绿皮军列，来到位于闽南漳州光明山下的步兵团，成为一名新兵，开始书写军旅人生。

时光一页页翻去，眨眼间，我已成了服役30多年的老兵。春节回家，特意抽空去看看初检的地方——牛屎冲。

卫生院早已搬出山外，如今山冲里新建了一幢颇具现代气息的养老院，面积比卫生院大许多。

伫立在养老院门口，当年初检时的情景在脑海里不停闪现。也不知食堂那个给我倒醋的师傅，是否还记得当年喝醋的我？

养老院门口的菜地里，有个正在除草的老人，我特意请教他牛屎冲名字的来由。老人带我上到山顶，指了前方一座由东向西的山，问我像不像一头大水牛，“前面是个大牛头，中间有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后面有座圆圆的山丘，像不像一坨大牛屎？”我恍然大悟，原来牛屎冲的名字是这样来的。

借得千山万树情，化作文字赠山冲。草感地恩，方得其郁葱；花感雨恩，方得其艳丽。感恩这个名字土得掉渣的山冲，当年让我在这里感受到了真情，体会到了温暖，给了我人生远行的机会；感恩这里曾经帮助鼓励过我的人，是他们在我沮丧时给了我勇气和信心，最终克服困难，走出山冲，圆了从军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