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阳光碎成一面湖。

本想坐下来，听一听桃花江水，奈何日沉江头，只得再择时日。习惯了来去匆匆，此刻慢下来，最想念的是混着阳光、香气甚或一点油渍、嘈杂的市井味道。那是浸渍在空气里的活力，但被封存在上一个冬天。

大街上一个个口罩像是贴在这座城市的膏药，距离变成一种自我保护。可是，有一群人向着阴霾封控的禁区，越走越近。

外甥女是其中一个。

如果没有那条信息，她从医院值完班、交接病人、回到住所、吃过饭、看一会儿考研网课……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平凡”用在她身上并不为过：一个刚从卫校毕业的护士，没有什么雄心抱负，唯一热血的时刻，就是在手机上报名参军。

她问我，怎么才能当特战女兵。我当时并未发觉，对她而言，那其实不是一句疑问，而是势在必行的征程。

军旅征程之前，她接到了人生中第一个“预先号令”。医院给她发信息，只有一句话：湖北缺人，去不去？

外甥女将存在手机中的疫情视频翻出来看了几遍，回了短信：去，一定让我去！

这句请战之语，在她心中振荡出巨大的轰鸣。这个在2008年雨雪冰冻灾害中被困在危房内的女孩，如今竟成为别人眼中的逆行者。

“平凡”到“非凡”之间，是一条鸿沟，也是一层薄纸，日复一日地坚持等待，捅破这层纸只是水到渠成。

跟外甥女一样，那些能在人生中获得自己舞台的人，那些超越人性光辉被誉为英雄的个体，并不是因为被赋予什么特殊才能，而是能够脚踏实地、沿着平凡而又非凡的道路始终走下去。

她跟一同报名的同事很清楚，担负疫区防控救治任务，就是要跟死神交手。但她觉得，干了这一行，就有一份责任在肩头。

自从她离开湖南益阳，进入湖北黄冈，我们便很少听到她的消息。每天中午和晚上，大家老老实实守在电视机前，一帧帧画面看过去，试图认出她的身影。后来才知道，她冲在方舱医院最危险的“红区”，而我们也根本无法靠直觉，在千万个义无反顾的忙碌背影中将她找到。

我想，她应该是撕扯口罩时痛到双眼含泪的那一个，是跟母亲视频报平安时倚在楼梯边睡着的那一个。她是千万个看不清面容，甚至声音都被过滤好几道的平凡英雄中的一个。

英雄，有的是在跌宕起伏的潮头浪尖笑傲江山，有的是在千钧一发的危难关头达济苍生。

40多天过去，每一次进入病房，她都不敢有一丝懈怠。一想到自己的付出能让患者早日康复，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力量。她每天做得最多的动作是弯着腰仔细察辨患者的状态，在旁人看来疲累枯燥的重复，一点点累积成质变，重新唤起春天的生命。

奉献并不只在战场，还有一件又一件小事的叠加、一次又一次付出的汇集。奉献并不只属于英雄和模范，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个行列。打开头条热搜榜，一个又一个无名英雄不断涌现：他们有专业专注的样子、俯身问诊的样子、视患如亲的样子、一丝不苟的样子、忧心满面的样子、直面凶险的样子、耐心安抚的样子、废寝忘食的样子、并肩作战的样子、拥别泪泣的样子，他们是母亲、是战士，也是平凡英雄。

上一周，外甥女随当日第三批撤离人员归队，在黄冈市黄梅戏大剧院前，一个小男孩举着一幅手工绘画送到她手上。小男孩没有问她是谁，可能在他眼中，这群戴着口罩、穿着红黑防风衣的大人，被父母和亲人唤作英雄，在他幼小的世界里，这是“英雄”第一次具象出场。

外甥女一直遗憾没能看到武汉的樱花，但捧着那幅画的时候，一切都已释然。这是她第一次像英雄一样站在人们面前。

流向远处的江水仍有回音，云变成天空寄给春天最深情的信，汉江盛开的花朵赶在春风之前先期抵达驿站，告诉人们：这个春天，依然是五岳向上，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民族的意志永远向前，向着热腾腾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