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奶奶嗓音沙哑,熟悉地吟诵着《社戏》的片段。儿时,我爱猫在奶奶怀里,一起翻阅《语文》课本。书页里清爽的气息,含着豆麦蕴藻之香,沁透岁月的静谧。
奶奶当过炊事兵,退伍后在村里当了语文老师。在我看来,她实在是这世上能将食物和《语文》课本结合得最妙的人。单是封皮上“语文”那两个线条纵横的大字,我们就争论个不休。我说像排骨和油条,她说像柳条扑棱棱的菜篮子。也难怪,我们最爱评说课本里那些勾人味蕾的吃食。
听奶奶讲百草园里紫红的桑椹,呀,小时候听得双眼发直。《落花生》里的花生,《故乡的烤红薯》里红薯一端冒出的酱色糖浆,经奶奶绘声绘色地一讲,怎个妙字了得!我们一起画杨桃腌萝卜,也在月夜掘蚯蚓钓河虾,更精心制作冰心笔下的小橘灯……
与奶奶相伴的乡下生活,因为《语文》而酸酸甜甜。《故乡的杨梅》酸倒了奶奶的牙,没事,《井》里的每滴水都清甜。尤其是奶奶讲到凉凉的井水再浸上红红的李子,咬起来又甜又脆,我心里仿佛住了个夏天,夏风习习直吹心底。
与课文《柳叶儿》里做菜包子相似,奶奶爱用柳叶儿烙饼,我看落日也像“一个大樱桃,鲜红鲜红,全是肉做的”。那时,奶奶在锅灶前还忙些啥?哦,榆钱饭加老腌汤,拌荠菜再使劲放些小葱酱油!
不瞒大家,我“觊觎”过北大荒的“棒打狍子瓢舀鱼”,这厢奶奶已盛出一碗碗喷香的阳春面;我沉醉于荔枝蜜的浆液甘甜,她已买来一瓷罐稠黄的桂花蜜;我大嚼着她炒的五香蚕豆,她偏要固执地称其为罗汉豆;我为她大声朗读过《槐乡五月》,她在槐花树下笑弯了眼。“吃咸的,浇上麻油、蒜泥、陈醋;吃甜的,撒上炒芝麻、拌上槐花蜜。”3年级的那碗槐花饭,能惦记十几年。那年的4月,我就看院里的那棵槐树何时开花,趁奶奶不留意,真摘了一把槐花塞嘴里。
你看,课本里的食物,奶奶都会想尽办法做出来。而迟钝的我长大后,才惊觉这便是乡情的味道。
潜移默化的“语文”味道下,是奶奶无所不在的语文教育。
譬如,奶奶讲课文爱演绎,各个年级《语文》课本里的故事都能融为一炉。革命家陈毅以糍粑蘸墨水的专注,列宁在狱中写字时把面包捏成墨水瓶的乐观,都是奶奶教育我时百说不厌的例子。
我问奶奶最喜欢的课文是哪篇,奶奶回答“《金色的鱼钩》”。她抹着泪讲红军老班长的故事,仿佛鱼汤和野菜汤都蘸满泪水。许是当兵的情怀不曾褪去,奶奶最爱讲课文里的革命故事。行军草地上的青稞面,带着牙印的发黑的牛膝骨,奶奶一说起来,话就收不住。奶奶总说以前日子不好,她们行军时会烙些饼在路上吃,那时没饮料卖,只能喝面汤。故而读到课文里梁生宝喝面汤时,她就忍不住叹气。
在奶奶的语文教育下,我长大了,当兵了。
入伍那天,人头攒动。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背着床单裹成的包袱,布鞋底蹭着地面,挪着脚,无助地张望。运兵车前的我心里悲戚不已——那是奶奶!
奶奶面庞憔悴黄瘦,还特意带了副老花镜——平时不服老的她从不戴,许是这次怕在茫茫人群里找不到我吧。我奔向奶奶,她赶紧颤巍巍地拆开包袱,露出一提兜鸭蛋。奶奶的眼睛几乎贴在鸭蛋上,为我费劲地剥着蛋皮。
“孙孙爱吃鸭蛋,家里的一瓷瓮我全煮啦!还记得鸭蛋那篇课文么?”听着奶奶的乡音,我默然点头。语文书刚发下来那会儿,汪曾祺的《端午的鸭蛋》我能读好几遍。
“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奶奶不自觉地念出声,掉光牙的口腔微张,漏风的话语分散在空气中。我不禁泪眼蒙蒙。
“在部队大方些,好吃的要和战友们分。课本上讲志愿军战士在抗美援朝时,一个苹果大家也要分吃哩。”奶奶边说边从包袱里摸出一兜柿饼,塞给了我。不知怎的,我想起了《背影》,真切地体味到包裹着亲情的橘子,为什么那般五味杂陈却自有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