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长城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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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军号,生命之花的绽放


■焦凡洪

虽然枕边的那支军号一直保持“静默”,但83岁的南启祥依然每天按照部队的作息时间起床“出早操”。散步归来,他开始保养军号,将其擦拭得一尘不染。握起军号,那些激越的音符便在他心中飞扬起来:勤务号、名目号、仪式号、战斗号……在深远音频的回荡中,一幅幅硝烟弥漫的画面又在他脑际闪回……

1948年秋天,在那个黄水泛滥、蝗虫肆虐的季节,12岁的南启祥紧扯着父亲南永安的手,从黄河岸边的山东省鄄城县临卜集村入伍,成为中原野战军一纵二旅五团的一对父子兵。南永安被分配在团部任炊事员,南启祥被安排到通信连司号排当司号员。临别时,父亲把儿子的小手交到司号排长李继恩的大手上说:“首长,这条小命就托付给您了。孩子8岁那年,他娘死了,在家一直没人管,到了队伍上,您多担待。”李排长一手牵着小兵一手拉起老兵说:“部队是一个革命大家庭,我们会关心照顾好这个小鬼的。”那一刻,南启祥看到父亲的眼中噙满泪水……

连队发给南启祥一套肥大的军装和一把明亮的军号。南启祥去找排长:“为啥不给我发枪呀?”李排长望着这个还没有长枪高的小鬼笑了:“军号就是你的武器!你可不要小看这支军号啊,它上通天,下动地,枪炮都要听它的。”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司号排就提前起床了。南启祥爬起来就往厕所跑,在门口一把被班长郭中弟拉住:“憋着,当号兵的要迎风吹号,聚气憋尿!”

全排被带到村外的一处高岗上。李排长扫视了一下队列,对站在排尾的南启祥严肃地问道:“你的‘武器’呢?”这时南启祥才意识到刚才光想去撒尿了,竟忘了带军号。排长从身后拿出南启祥的军号郑重地递给他:“记住,军号重于生命!”

“嘀——嘀——嗒——嗒——”“嗒——嗒——嘀——嘀——”战友们列成一排,弓步耸立,昂首挺胸,开始训练:整齐的灰布军装,瓦亮的金色军号,在号管上一片红绸的飘舞中,洪亮的号声直冲云霄……那个威风,那个震撼!看得南启祥直愣神儿。李继恩把鼓肚涨腮的南启祥叫到一边,开始给他讲解军号的作用、发音原理和吹奏方法……排长一边说一边演示,还给他讲一些寓意深刻的道理:什么“军号要听党的话,‘嘀嘀嗒嗒’走天下”,什么“气运丹田声走心,号音一出力千钧”,还有“军号震天响,部队打胜仗”,等等。直听得南启祥脑中光闪闪,胸里亮晶晶,浑身的热血都燃烧起来。随着他的心音在军号里第一声喷发,他仿佛觉得生命开成了一朵金煌煌的花……

南启祥第一次参加战斗就上了淮海战场。那一天,班长发给他一枚手榴弹。他运足了气准备用它炸死几个敌人。战斗打响后,他和战友一起吹响冲锋号,一时间,枪炮震天,烽烟滚滚,部队就像那家乡的黄河水呼啸着卷了上去,在这汹涌的人流中,不时有一些官兵倒下……整场战斗,排长和那些老兵一直把南启祥挡在身后,使他的那枚手榴弹始终没能扔出去。这时,正好有一批俘虏被押了下来,南启祥一见红了眼,挥起手榴弹就往上冲,吓得那帮举着手的人“嗷嗷”乱叫。又是班长郭中弟一把拉住了他,并夺过手榴弹:“你胡来,不准伤害俘虏!”南启祥一愣,“哇”得扑在班长怀里哭了:“为什么不让我杀死他们,你看我们那么多战友都牺牲了……”班长也流下了热泪:“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但不许虐待俘虏这是纪律,纪律如号令呀!”南启祥使劲地点着头,把手中的军号握得紧而又紧……

战斗间隙休整,南启祥跑到团部去看父亲。父亲正摇着一个小石磨在做豆浆,见儿子来了,摇得更欢了:“启祥啊,你们那冲锋号吹得好呀,震天动地。没挂彩吧?”南启祥自豪地说:“没事儿,就是背包上开了朵花,那鬼孙的子弹头在被里睡着了!”父亲笑了:“好。你吹号,俺做饭,都是为部队打仗鼓劲哩!这号靠一口气、饭靠一炉火、命靠一种精神头哇……”父亲又开始推磨似的给他讲人生道理,但这时的南启祥已顾不上听了,他满脑子都是乳白色的豆浆,那香味儿直勾肚里的馋虫……南启祥满以为父亲会把这“奶汁”给他热一碗喝,起码也得弄一勺让他尝尝,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吃过这好东西哩!父亲看透了他的心思,给他端来一碗白开水:“润润嗓子就回连队吧。管理股好不容易买点黄豆,俺磨点豆浆给首长机关补补身子。再说啦,你吹号有号谱,爹当炊事员也有规矩,这锅都是铁打的……”父亲还没说完,南启祥转身就跑了。一开始他嘴里还吐怨气儿,但仔细品味父亲的话,又觉得心里顺气、服气:是啊,“号有号谱”,要吹乱了调那后果不堪设想哩;“命靠一种精神”,如见了豆浆就没了“精神”,上了战场要打败仗哩……想到这儿,南启祥竟觉得肚里比喝了那豆浆都香甜。

司号排新分来一名“解放战士”,湖南人,黑大个子,姓郭,在国民党军队也是号兵。这老郭一见南启祥,“呼啦”敬了一个军礼,拉住他的手说:“感谢兄弟不杀之恩!”南启祥一下子被闹蒙了:“谁是你兄弟,别拉拉扯扯的,站好了!”老郭马上立正,还是咧着大嘴冲他笑。南启祥不解地问:“你怎么认识我?”老郭说:“解放军都是大英雄!那一天,你要是把手榴弹拉响了弦,我就没命了!”南启祥这才想起,那天他扬起手榴弹时,一个大个儿俘虏吓得拼命跑,原来是他。“严肃点!”南启祥一手叉腰,学着首长的口气说:“你应该感谢共产党,为我军制定了严明的纪律,要不我早就要你小命了。你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要不我还收拾你!”直教育得老郭连声说“是”。

换了军装,老郭像变了个人似的,打起仗来拼命,干起活来玩命,天天脸上开成一朵“喇叭花”。他这个全排最高的大个子兵与南启祥这个年龄最小的兵特别投缘,行军抢着背背包,晚上睡觉争着“打通腿”。南启祥也很愿意“帮助教育”他:“哎老郭,男人怕夹不住尿,军号怕吹跑了调。你以前怎么当了反动派?”老郭一般很忌讳别人对他提这茬儿,但对南启祥他愿意唠:“命呗!我从小是个孤儿,整天扯要饭棍子,等能扛动锄头了,又被抓了壮丁。”“你这颗‘钉’在刮民党那边不老挨削呀?”“别提了,那当官的拿我们不当人。连老百姓都不待见我们,说我们吹的那号是‘丧魂曲儿’!”“你到我们这边感到怎么样?”“那还用说,手里捧着个‘金花花’(军号),心窝窝亮堂,觉着像是重活了一回哩!”“这话对谱。你今后有不懂的问题尽管找我,我告诉你。”“还摆上老资格了,你知道个啥?”南启祥举起军号神秘地说:“这里面可装着大学问哩,它什么都告诉我。你不行,因为我能摸准它的脉……”“号还有脉?”老郭还想问点什么,可南启祥早跑得没影了。

南启祥又单独和军号去说话了。从小失去母亲后,他憋了一肚子的话语没处诉,是这支军号打开了他的心扉,这里面装着各级首长的话,还有党的话哩!一有空,他就独自默念各种号谱,并琢磨一些当号手的诀窍,比如:“军令在号中,学习不能松,当号兵的要了解大局懂战局”“司号员要练就快腿,磨成铁嘴”“行动要紧跟指挥员,吹号要离开指挥员,越是危险越向前”……南启祥经常独自与军号说话的事儿传到了团机关,连团长见到他都夸:“机灵的小鬼!”

小鬼能担大任,打大仗。淮海战役之后,南启祥又参加了渡江战役、贵州剿匪战役、抗美援朝战争,在战场上一次次吹响冲锋号……他的这支扬起的军号汇聚在千千万万支号角之中,在一片片大地上绽放胜利之花、和平之花……

南启祥深知这鲜花是鲜血养育的。在军号的呐喊声中,有无数官兵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这其中就包括他的排长李继恩、战友老郭……还有他亲爱的父亲南永安。

南启祥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部队由祖国大东南向大西南进军的出发路上。父亲挑着炊具还背着那个小石磨。南启祥看着父亲身上的重负问:“累吧?”父亲说:“俺就是个炊事员,比起你们在一线的战斗员来,这算个啥!再说啦,俺已是党员哩!”南启祥想,怪不得这次和父亲见面,他脸上的笑像那豆花似的,原来有喜事哩:“爹先进了儿也高兴。这次行动我们是先锋队,在一段时间里你可能见不着我了。”父亲熟练地把挑子换了个肩:“有军号哩,一听见号声,俺就看见你啦,军号通着俺的心呐……”

军号连着官兵的心,系着军人的魂。南启祥由司号员到担任各级指挥员,从战争时期到和平时期,一直把一支军号保存在身边。虽然他后来不吹奏军号了,但经常与它说说话儿,因为父亲还有那些革命先烈在望着他,在听着他冲锋的脚步呐!

1994年8月,南启祥从辽宁省军区副司令员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军号又激励他奔向另一个阵地:参与创办国防教育基地、资助贫困学生就学、参加关心下一代活动,仅在军内外做革命传统教育报告就有一百多场……

一支军号融入了老兵的身躯,盛开着金灿灿的花,他的生命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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