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北京西南郊区。18岁,我应征入伍,军人登记表籍贯一栏,工工整整地写着“北京”二字。
接到入伍通知书的第二天,我专程乘坐绿皮火车去北京城,在天安门前拍了一张3寸黑白照片,照片右下角写着两行小字:“北京天安门留念。1978年12月。”我把这张照片端端正正地贴在小相册里,并把它带到了部队。
部队在吉林长春,是空军航校。我之所以忙着去天安门前留个影,是想到当兵要满4年才能探家,才能再回北京,再看到天安门。天安门是祖国的象征、故乡北京的象征,当兵前与其合影留念,多有意义啊。
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在天安门前留影。上小学时,每年清明节前春游,学校老师都带着我们乘坐绿皮火车到永定门火车站,再换乘20路公共汽车至前门,而后步行去天安门广场,瞻仰人民英雄纪念碑,敬献鲜花,随后再到天安门前,全班师生合影留念。
我在天安门前单独留影,是在6岁那年的春节前,父亲从新疆哈密探家,带回一架红梅牌照相机,浅灰色的金属外壳,边角镶嵌着银白色金属条,亮闪闪的,精致美观。父亲带我去天安门广场,在天安门前为我照了一张相。这张照片一直保存在我家的相册里,我参军前,把它取下来,粘贴在自己的那个小相册里,和我挑选的其他照片一同带到了部队。它虽然年头已久、褪色模糊,但我依然十分喜爱。这是我第一张单独与天安门的合影,于1966年。
我参军时是12月,东北天寒地冻,尤其雪后初晴时,机场周边大片开阔地白雪皑皑,在阳光照耀下银光闪烁,景象壮观。我喜欢雪,东北的雪下得疯狂、气派,雪花漫天翻滚,积雪厚度超过20厘米,直到次年四五月份才渐渐融化。新兵连集训3个月,正在春节前后。年三十儿,新兵照常训练,那天下起了雪,北风一直刮着,雪花打在脸上、钻进脖子里,身体不由自主地打冷战。虽然我们穿的都是皮靴棉服,戴的都是皮帽皮手套,但在室外站久了,手脚依然冻得生疼麻木。傍晚,去餐厅包饺子,手指头一时都回不了弯,捏不牢饺子皮。那天的饺子煮熟后,破了不少。
回到宿舍,天已大黑,班里10名新兵、1名老兵班长坐在床头聊天。聊着聊着,聊到家乡,聊到过年,话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都不吱声了。新兵爱想家,过年更想家,我也不例外,坐在那里,满脑子都是在家过年的情景:贴对联、挂灯笼、包饺子、放烟花爆竹,走亲会友,整天热热闹闹地闲不住。想到家里的亲人,想到故乡北京,便从床下抽屉里取出我的小相册,一张一张地翻看照片: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全家人仿佛都来到我的面前。当看到我在天安门前的那些照片时,眼泪不由得涌满双眼。
我正看得入神呢,班长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旁,惊喜地连声说:“天安门、天安门。”随后,便拿起我的相册,双眼久久凝视,目光充满期待和羡慕。战友们听班长这么一说,呼啦一下围拢过来,争着抢着翻看相册,看到我与天安门的合影,个个赞不绝口。有一名战友竟饱含深情地哼唱道:“雄伟的天安门,壮丽的广场,各族人民衷心敬仰的地方……”我一听,忍不住笑了,这不是那首家喻户晓、名为《雄伟的天安门》的歌曲吗。而更多的战友说:“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京呢,什么时候我要到了北京,一定要去天安门广场,要在天安门前留个影。”说到这儿,他们把目光投向我,那目光同样充满期待和羡慕。瞬间,我竟不再想家了,内心充满自豪与骄傲。
经历了大年三十儿晚上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身上的责任重了,因为我是北京兵,我和天安门合过影,我决不能给北京丢脸。此后,在部队训练及日常生活中,我处处争先,当兵两年,两次受到部队嘉奖。
1981年春天,我考入军校。这时我入伍已两年零3个月,其间没有探过家,与故乡和亲人分别这么久,还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军校在南方,去军校报到,途经北京,团参谋长特批了我3天假,让我中途回家探望亲人。那是我第一次穿着军装回家,觉得特神气,心里别提多高兴了。那天上午火车到达北京站,回郊区的家,要转乘下午4点多由永定门火车站开出的慢车。因为时间尚早,我坐上20路公共汽车到前门下车,步入天安门广场,请在广场为游人拍照的师傅,为我拍了一张身穿军装与天安门的合影。
这张照片,我依然将它粘贴在我的相册里,带到了军校。在军校,每周六下午两小时是党团员活动时间。那次我们班的团小组活动,主题是“我与故乡的故事”,班里学员来自不同部队,也来自不同的家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我讲的是“我与天安门合影的故事”,把我从6岁时父亲为我在天安门前照的第一张照片,到我来军校报到途中在天安门前的留影,都拿出来给他们看,并详细描述了当时拍照的情景。他们认真听,仔细观看照片,目光中透出惊喜与期待。惊的是,他们没想到我有这么多张与天安门的合影;喜的是,他们一饱眼福,看到拍摄于不同年月的天安门;期待的是,以后到北京,一定要在天安门前留个影。那次团员活动,我由衷地感到骄傲。我骄傲,我是北京兵。
两年后,军校毕业。离校前一天,我万万没有想到,来自新疆哈密某部的同班学员刘钢,把我叫到宿舍外,悄悄对我说:“咱们明天就要分别,再见面不知哪年了。我想向你要一件纪念品,不知行不行。”我一听,就笑了:“看你神神秘秘的,我以为是啥要紧的事呢。就这?你说,只要我有,一定行。”“真的?”“真的!”“你把两年前团小组活动时,我看的那张你在天安门前穿军装的照片送给我吧,我想经常看到你,也想看到天安门。”他这么一说,我愣住了,就为一张照片?说实话,那照片我只有一张,送给他确实有点舍不得,但我已答应他了,不能改口。再说,我们俩在军校学员中最要好,他是新疆人,部队在哈密,而我父亲曾在哈密工作多年,参军前我曾数次到过哈密并在那里短暂生活过,因此,我们俩就多了一份亲切感。更主要的是,他那么喜爱天安门,又远在新疆,去一次北京不容易。于是,我在照片背面写上“军校毕业留念”几个字之后,将照片送给了他。
10多年后,我转业回到北京,与老航校及军校的战友们仍保持联系。前些年,又分别建立了老航校和军校战友微信群。如今,战友们遍布祖国各地,日子越过越好,尤其是现今交通快速便捷、四通八达,大大缩短了各地与北京的距离,那些老战友们早已先后来过北京,也没忘记在朋友圈里“晒”他们在天安门前的留影。他们当兵时的心愿实现了,我从心里为他们骄傲,也为自己骄傲。每当这时,我便情不自禁、一遍又一遍地唱响那首小时候就会唱的歌曲《雄伟的天安门》:“雄伟的天安门,壮丽的广场,各族人民衷心敬仰的地方……”
歌声在耳畔久久回荡,我眼里已噙满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