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又去了山里。
虽然当初恨不得早点离开,可真正走出来之后,那深山穷沟的点滴却一直吸引着我。
山里,其实就是火箭军某部阵地管理连,我的新兵连3个月就是在那里度过。由于营区蛰伏在深山密林之间,大家都习惯叫它“山里”。久而久之,连驻地老百姓都把阵地管理连的人称作“山里的兵”。我喜欢这个称谓,也喜欢别人叫我“山里的兵”。
马力十足的猛士车在山道间颠簸,道路两旁伸出的枝叶划擦着车身嚓嚓作响。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手机上的满格信号早已显示“×”号。蜿蜒回转,远远看见路的尽头矗立一个如同盾牌般坚硬的牌子,上面4个字熠熠闪光:卫兵神圣。
到山里了。当我走下车,一眼看见那熟悉的山、那熟悉的参天松柏,呼吸着那缕清凉而又新鲜的空气时,恨不能敞开整个身心长长地大喊一嗓子,静静地聆听那美妙的回音,然后深深鞠一躬,对它说: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眼前,是山。远处,还是山。山连着山,山叠着山,松柏壮草覆盖着山。目及之处,仿佛山就是天空下的一切。大自然的美总让人惊叹不已。就在欣赏美景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把自己搁在这里,我能像连队的战友一样,无怨无悔一待就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么?
我想起了新兵连的战友小于。那年冬天,初到军营的我们很兴奋,没见过那么厚的雪,都齐腰了,大雪甚至让座座大山丰腴得像个躺着的胖美人。
可没过几天,山里的冷便让我们刻骨铭心。晚上盖着被子大衣、身上穿着绒衣绒裤睡觉都能被冻醒。洗漱时班长故意让水龙头滴水,若拧紧了,第二天早上就被冻上拧不开了。早晨起来出操,刚跑几百米,眉毛、睫毛、鼻孔全是冰碴儿。也正是有了那段经历,以至于现在逢人说哪里哪里冷时,我便会说,能有山里冷么?
小于比我小几岁,在家习惯了父母喊着起床、热饭端到嘴边,一下子被别人管了,很不适应。我们几个大学生士兵轮番劝他,训练苦点咬咬牙就过去了,下连能轻松些。然而,需要适应的除了训练,更多的是环境。下了雪,我们就得扫,铲子不行就干脆把床板卸下来,几个人一起推。取暖烧锅炉,我们得自己去煤场装煤运到锅炉房。好大一座煤山,冻得比石头还硬,一镐头下去直冒火星子。几车煤运下来,整个人都成了黑小鬼。那时山里条件相对差些,新兵连人多,用的是旱厕,连里要求每个排每周打扫一次。寒冬中一切都凝固了,我们几十个新兵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怎么下手。班长一句“我先做个示范,然后大家各自分工”,率先冲进“战场”。也就是那一次,小于彻底打退堂鼓了。后来,退兵时我们去送他,他说,一辈子不会再留恋这个地方。
今年春节休假,我们几个好友聚餐再次见到小于。饭桌上谈起新兵连的经历,事业已颇有成就的小于悔恨得当场摔杯落泪。他说,梦里无数次回到山里,他爱那个地方。他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如果再来一回,他一定坚持下来。
或许,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的感情,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一样,有一见钟情的,也有日久生情的。而对于山里,我想多数属于日久生情。
阵地管理连的指导员刘占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个排长老家是海滨城市青岛的,终于盼到休假,家里人早早在市里给他订好了饭店,为他接风。饭桌上,当亲朋把美味的螃蟹给他夹到盘子里时,他哽咽了,说“班里的兄弟有的都还没吃过大闸蟹。这个时候,他们正面对大山站岗,想起他们我吃不下”。那是他第一次休假,没过几个星期早早地回了连队,给战友带回了大闸蟹。
四级军士长崔吉伟,已经在山里待了16年。我问他:“你真的喜欢这个地方么?”他说:“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又问他:“有一天如果离开会想念么?”老崔沉默了半天,没有回答。班里的战士告诉我,老崔今年就要转业了,他的专业没有高级士官编制。今年春节,连里考虑让他休假回家过年,老崔回绝了。他对连长说:“最后一个年了,我想陪大山过。”
其实,山里的每一个兵,对于大山的爱都没有理由。客观地讲,走进山里并不是他们最初的选择。但是,对于大山的爱,就在军人的责任中升腾而起。就像老崔一样,这种爱不用表达,因为心已经和大山融在一起。
我想起阵管老兵、二级军士长樊力强。他的女儿在作文中写道:“爸爸是一名山里的解放军,只有寒暑假我和妈妈才能去看他。那里好偏僻,山好大,我问爸爸什么时候才能不守山,回家陪我和妈妈。爸爸说,什么时候走不动了就回来。我知道爸爸是在为祖国作贡献,我爱爸爸!”
从当兵那天起就在山里,一晃20多年过去,樊力强每天都要到阵地巡检3次,从宿办楼到阵地一来一回有3公里,不知不觉间已走过7万余公里。在山里,像老樊一样的人很多,或许他们的事迹不会千山万水传遍,可我想,他们用青春行走的每一个数字都会被共和国铭记。有时候,铭记比传颂更伟大。
距离阵地管理连不远的地方,有几十座零散烈士墓,有的上面刻着名字,有的仅是一块墓碑,前几年团里修缮成一个烈士陵园。翻阅档案才知道,艰难创业的年代,每有一座新的导弹阵地竣工,就伴随着出现数座坟茔。这些为导弹筑巢的勇士,把自己的生命揳入了大山,与大山共存。
一座座宁寂的坟,一个个不能忘却的魂。看到这些烈士墓,我总会想,他们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以什么样的心情、在什么时候来这里为导弹筑巢的?地下龙宫的建造,都是由血水与汗水铺就的啊。或许直到现在没人知晓他们的名字,可是活在人们思念中的人,比获得称号更能永垂不朽。
传统就是这样继承下来的,用生命。
那年盛夏,山洪肆虐,河水陡涨,直接威胁阵地安全。紧急关头,时任支部书记朱文秀和副书记魏补宏二话没说,双双跳入湍急的洪流中排险固堤。12名在场的党员见状,也毫不犹豫地手拉手纷纷跟着跳到没胸的河水中,冒着随时可能被洪水冲走的危险,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党员墙”。
我想起一句话,共和国的版图不是纸上画出来的,是我们的士兵用生命和青春坚守出来的。
傍晚,深山的空气愈加清新,林木间弥漫着凉爽湿润。站在整洁的哨所小院,隔着木栅栏望去,一座拆了一半的破旧老房子格外扎眼。训犬员杨佩佩说:“以前这里是犬舍,现要翻盖成我们的库房了。”
我当然知道那是犬舍,我还记得军犬“烈龙”。当时哨所有5个人,“烈龙”是“第六位战友”。它不仅会解救人质、咬开捆人的绳索、拽开堵嘴的毛巾,还能巡山带路、夜晚值班。那年,一位老班长退伍,“烈龙”追车十几公里相送,爪子都跑烂了。山里的犬和人一样,都重感情。
前些年,已经超期服役多年的“烈龙”走了,也算得上是“寿星”了。战士们在巡山必经的路上找了一块平坦地,为它堆建了坟茔。每当我想念大山时,除了想念那绿树和空气,想念那雪山和河流,想念那可爱的战友兄弟,也会想念陪伴战友一起巡逻、站岗的“烈龙”。
我还喜欢山里的树。在这里生长的多半是生命力极强的松树,不论环境多么恶劣,仍然耸立生长着,笔直刺向天空。多年来,连里有个传统,每名新入伍的战士都会种下一棵松树,也叫“扎根树”。日子长了,种下的松树越来越多,也就成了今天的“扎根林”。
种树时,每个人都会在树上挂一个“梦想便签”,写下自己的军旅愿望。寓意是把梦想种在心底,让信念与松树一起根扎大地。所以,“扎根林”也是一代代阵管兵心中的“梦想林”“励志林”。我入伍时,也在这里种过树,虽然当初的标签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大山风雨侵蚀掉,可树还在。于我而言,每一次来看树,都是来起点探寻初心。
著名作家茅盾把西北高原的白杨比作“伟丈夫”,根扎林海的松树又何尝不是如此?或者说,这里的每一名军官和士兵就是树,是大山里最挺拔、最顽强、最美的树。他们不惧寒冷、不惧风雪、不惧寂寞,就那样深深地扎根在那里,一年又一年默默生长,永不凋零。
对于他们,我永远充满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