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年少的时候,盼春,盼夏,盼热血,盼远方,盼着练达世事,盼着梦想成真。可是云收雨散,恍惚一梦,已臻中年。
日子催人长,也催人老。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道别——曾经一起战斗的战友,有的交流去往另一座陌生的城市,有的转业回乡投向未知的生活,也有的脱下军装后留在了这座城市。
告别时,大家朝着远处一片虚无的风景,抑或坐着,不聊未来,说起的都是人生这一路如何开始。青春气息在我们身上已无迹可寻,回忆随春秋荣枯,被只言片语包裹着,还留存一丝温度。
交谈间,我与故人细数这些年工作的城市。在我的心灵地图上,留下多个“第二故乡”——从淼淼湘江到中原金水河,中年问道塔山海、相思江,又在20多年后驻留桃花江。这一路,不惧众流,心向江海,与江水结缘,终究在江边辗转。
18岁时考上军校,开始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摔打锤炼。那会儿年少心高,磨砺中开始思考人生,经常在夜里揉着酸胀的胳膊写信。记得给家里寄的第一封信,刻意将这里描绘成闹中取静的世外桃源,言语中装作老成,毫无恋家的念想,满纸尽是远阔未来的展望。
母亲保存了我每一封热血沸腾的“宣言”。后来我参加工作,每遇困境稍有怠念,她就让姐姐将我写的信拿出来,不急不慢地递到我眼前,说:“这是谁的誓言壮志啊?”
母亲识字不多,但我的每一封信她都要回复。进入军校一个月,我收到第一封家信,母亲口述,姐姐代写,信的最后有一句:妈叫你不要贪凉,晚上盖好被子;训练注意着点,别伤着;夜里站岗多加件衣服,凉水少喝。
我在脑中模拟出母亲的语调,想象着她一边蹲在菜地劳碌,一边头也不回絮絮叨叨。母亲没有出过远门,有时想隔着天空云海跟我说说话,倚门而望,却不知道朝哪个方向。
她的思念无处安放,遥不可及,但因为这一封封信,那些温柔的盼望和牵挂跨山跃水而来,带着千里尘土,一字一句铺在心上,伴我至今。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野战部队,成为一名防空兵。本以为是个技术活,但一年到头驻训集训不断,经常被丢在崇山峻岭、丛林沟壑间,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异常艰苦。
那会儿倒不是抗拒吃苦,而是担心一苦便望不到头。跟家人抱怨,这日子过得太紧太累,母亲就说:“干什么不累啊?干什么都累。睡觉不累?连睡觉翻身都累。既然怕苦怕累,那你去当兵干啥?”
母亲本不善言辞,平时信里那些话,面对面时却不好意思再开口。她一辈子操持菜园子,不必逢迎处事,年岁越长越沉默。印象最深的场景是,每年休假结束、归队之前,我跟着姐姐帮母亲择菜、捆菜、洗菜,扯些家常,大家都在尽量掩饰离别的伤感,但我能感到母亲的不安。她将我的衣服摊开,叠了又叠,一遍遍检查我的行李,打开看了又看。她从不倚望我离家的背影,老人家说:“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回来我再去接。”
后来,家中来信变成了母亲生活的“白描”:听说你耳朵冻伤了,妈到处去给你采草药;听说你们那里闹雪灾,妈天天准时收看天气预报,看得眼睛都不眨;听说你要考研究生了,妈很高兴,这几天瞅着你的相片乐呢……
母亲很少对我有言语上的寄托,也不曾要求我做出多大成就。她情感的表达仅在只言片语的询问中。我们之间自有一根隐线,如在此岸与彼岸,扯着心的两端。
有一天闲下来,我教刚上小学的女儿背唐诗。听我念到孟郊的《游子吟》,女儿似懂非懂地望着我,我逐句解释:“一个孩子长大了,要离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做事。临走前,妈妈拿出他的衣服一件件缝补起来,老妈妈每一针每一线都缝得非常认真,因为她怕儿子要很久很久才能回家……”
那时蓦然发觉,这些年牵连挂念的不是这一路的山与水,而是亲人的绵绵相思,那是埋在人生路上的伏笔,有一天揭开时发现此案早有前言。
时值谷雨,柔风尽倾大地,冷月清辉,淡淡幽幽洒落远山近岭。信步苍翠,远行的人,便一直走在各自的相思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