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部队时,每次看电影前,各连都要提前半小时进场,进行拉歌比赛。这是我们团的老传统。
拉歌的场面是很壮观的。十几个连、千把个喉咙放声大喊,歌声如潮,掌声雷动,震得地皮发颤。整个操场,就像沸腾的大海。
当部队进场完毕,最后一个连队的百十个屁股刚坐在小凳上,场上就响起歌声。这是电影放映之前赛歌的序幕。按惯例,各连要先唱一支歌后,才有资格开始互相拉歌。因此,这时的歌声听起来虽然响亮,但都比较平和——谁都知道,应该把士气和力量用在紧张激烈的对抗阶段。而这时各连的带队干部,也都在侧耳聆听兄弟连队的歌声,以便选择本连的进攻对象。如果哪个连剑拔弩张、锋芒毕露,马上会引起“公愤”,成为众矢之的。
果然,第一轮歌声尚未平息,警通连的副指导员就站起来喊道:“欢迎八连来一个,好不好?”
“好!”警通连齐声喊道。
警通连人数不多,但在唱歌上素有“霸主”之称。每次放映之前的赛歌,他们总是捷报频传,保持不败纪录。对于这一点,其他连队颇不服气,而几个实力较强的连队更是摩拳擦掌,决心有朝一日把警通连拉下马。面对这种危险,警通连当然是百倍警惕。所以,今天一开场,就先叫阵实力最强的八连。只要把八连压住,其他连队自然不在话下。这叫“先发制人”。可八连是属麻秆的吗?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八连围敌伪炮楼,用唱歌就唱过来伪军一个排投诚。现在新兵一下连,先逐个站在全连面前唱歌,啥时候唱得脸不红、心不慌、声音响亮了,才准许入列。有位老首长说过:“八连唱歌像打雷。”想捏这样的连队的面糊,容易吗?你看,八连指挥唱歌的一班长忽地一声站起来,劈头就吆喝开了:“警通连呀——”
“来一个呀!”八连战士齐声应和。
好戏开场。随着“两雄”交锋,各连都找自己的“对象”开战了,霎时场上歌声、掌声、拉歌的号子声响成一片。
“一连的呀——来一个呀!”三机连今天是老头吃柿子——拣软的捏了。一连担任守护任务,全连分散在3个执勤点上,连看电影都是用“大解放”从20多里外拉来的。加上各点都留下了几班岗哨,人员大大减少,明显处于劣势。第一个回合就被三机连压住,连唱了两支歌。待第二支歌唱完,三机连又喊上了:“一连唱得好不好?”“好!”“再来一个要不要!”“要!”“欢迎欢迎!”啪啪啪,啪啪啪……响起有节奏的掌声。
在三机连连续攻击下,一连只得又唱了一支歌,但声音微弱了许多。
“三机连依仗人多,欺人太甚!”我们为一连打抱不平,便对他们指导员喊道:“快拉统一战线……”可指导员没理睬我们,继续领着全连向三机连反击:“三机连呀——”
“来一个呀!”一连的战士们也都挺着胸脯,敞开喉咙拼命喊着,一个个脖子上都爆出了青筋。这时候,就是其他连队来支援一连,一连也会不高兴的,因为那样就伤了他们的自尊心。歌声,是连队荣誉的象征;而战士们珍惜连队的荣誉,就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
这时,团首长进场了。我们团的领导班子非常团结,平时工作上协调一致,但一到放映前赛歌时,立即“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他们都赶紧跑到各自钟爱的连队去助威督阵了。
团长向来是“扶贫济弱”的。当他还在场子边上,就亮开洪钟般的嗓门喊道:“一连咋唱的,没吃饭吧?”说着走到一连面前,挽起胳膊袖,大手掌一挥,“都直起腰来,抬起头,听我的!三机连呀——”
“来一个呀!”团长带着进攻,一连战士的嘴上就像加了扩音器,嗓门陡然提高数倍,一个反冲击就压住了三机连。三机连只得退却,唱了一支《走上练兵场》。还未等三机连唱完,一连也接着唱起这支歌,这回他们唱得比三机连更整齐、更响亮。
歌声,是士气的影子。一个唱歌软不拉耷、锣齐鼓不齐的连队,能打胜仗吗?一连的反败为胜,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但在操场东南角,正进行着一场不为人注意的“绞杀战”。这是汽车连和四连。
汽车连过去唱歌不行。因为他们除了早操外,很少集合站队,工作时都是各干各的,一出车满天飞。正像老兵们形容的那样:紧步兵,苦炮兵,稀稀拉拉汽车兵。历来赛歌他们都当“副班长”。后来,政委点了汽车连几次,说:“我就从唱歌上,看你们汽车连作风差!”汽车连指导员坐不住了,连续整顿了好几天,硬是从唱歌入手,把散漫的作风扳了过来。有次放映之前赛歌,他们竟出乎意料地战胜了四连,在全团威名大振。而败给了汽车连——一个后勤连队,对四连的全体干部战士来说,是不可容忍的失败。他们记“仇”了。以后每次放映之前赛歌,都要摽上汽车连。双方往往相持不下,像拉锯一样来回绞杀。而且,这两个连队赛歌的方法与众不同。不是拉着号子逼对方唱,而是等对方起头唱一支歌后,另一方赶快也唱这支歌,用声音把对方的歌声扰乱、淹没。这样赛歌,等于从一开始唱就必须不停地唱到电影开映,需要极大的力量和韧性。而歌声,正是连队战斗力的体现。你看四连的战士们——他们是全训连,每天都要奔袭20里进入战术场,然后在炽热的太阳烤射下,不停地演练各项战术课目。在滚烫的沙地上摸爬滚打,在炸药崩起的泥土飞扬中穿梭冲击,汗水浸透军衣,浸透胸前的子弹带。休息时,每人都敢喝下一桶水,中午吃饭也都是吃5个二两一个的大馍。晚上躺在床上,除了脉搏跳动外,连眼珠子都不想动。这样大强度的训练,苦不苦?累不累?你要是提出这样的问题,请听《战士的回答》:“……加紧练武艺,再苦也不怕,大霸小霸敢来侵犯,我们就坚决彻底消灭它!”
听着他们响如炸雷的歌声,看着他们容光焕发的黝黑面庞,你马上会感到胸口下像是塞进一座火炉,烧得浑身热血沸腾。有人说,战场的炮声能治“恐惧症”。叫我说,连队的歌声包治“忧郁病”,谁要是整天萎靡不振,就来和战士们一块儿唱歌吧!
正当汽车连与四连绞杀得难舍难分,那边又出现了新的纷争。原来,是二连跟女兵通信连斗上了。通信连是我们团的代管单位,除了干部外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唱起歌来嗓门又尖又细。要是比唱得准确、优美,倒还能与我们团的小伙子们斗一斗;可要是比嗓门大、声音响,她们自愧不如。因此,以往来看电影,她们都是文文静静地坐在一旁,间或自己唱上几支歌,一般是不介入“战斗”的。而男兵连队也照顾她们的情绪,不找她们的事。可今天二连因为一时没找到进攻的对手,又正好坐在通信连旁边,便索性拉起她们来了。
“通信连,来一个吧——”二连喊道。喊声里带着明显的轻视。
这可把通信连给惹火了,小姑娘们一个个变得泼辣起来。她们憋着嗓门,连珠炮似地喊道:“二连的,来一个!二连的,来一个!来一个……”
二连没有想到她们反应这样迅速猛烈,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先唱了一支歌。但在唱的中间,通信连还在一个劲儿地喊:“二连——加油!二连——加油……”
那喊声又尖又脆,就像轻风吹、柳叶飘,喊得二连的小伙子心烦意乱,歌也唱不齐了。急得二连连长直跺脚:“嗨!”
“哄——”全场人都笑了。
通信连笑得最响。俗话说,三个妇女笑,比一台戏热闹。现在这一百多个女兵,你就想想,该笑个什么样吧!平时,通信连的干部最怕她们的战士笑,说是一笑就没有军人姿态了。所以,女兵们到我们团办事都是板着面孔。可现在,你瞧,连她们的干部也都笑弯了腰,有的还一边互相捶打着肩膀,一边抹去笑出来的眼泪。
歌和笑,是愉快与高兴的孪生子。有歌声的地方,必定有回声,必定有笑声;而笑声,也能反映一支部队的精神面貌和政治气氛。你看,在一片欢笑声中,全团一千多号人已紧紧融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