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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改革开放春天的文学记忆


■朱向前

刚刚过去的2018年,90岁高龄的徐怀中创作出震撼人心的军事题材小说《牵风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一段佳话。他不仅是军旅作家的标杆与旗手,更是改革开放以来军事文学的“筑巢者”。

“牧童遥指魏公村”,20世纪80年代,位于北京魏公村的解放军艺术学院(现为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的花木丛中筑起酿造军事文学的蜂巢——文学系。那是一个军事文学火热辉煌的年代,“白手起家”的系主任徐怀中勇于创新,不拘一格,迎着八面来风,让军事文学创作阵地绽放耀眼光芒,陆续培养出莫言、李存葆、朱向前、王海鸰、徐贵祥、石钟山、麦家、柳建伟等大批名家。

在国防和军队建设日新月异、时代飞速变化的今天,请文学评论家朱向前讲述亲历文学系创办之初的片段、回眸那一段曲折而又充满收获喜悦的里程,是为了寻访那些数不清的甘苦,重拾那些尚未实现的追求与梦想。

——编 者

1984年9月1日,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开学第一课,就是著名作家、原总政文化部部长刘白羽先生作动员。他在系主任徐怀中先生陪同下走上讲台的情景至今如在目前。他从茅盾在第四次全国文代会致辞中提出的“文艺的春天”到王蒙由衷地欢呼“文学的黄金时代”,讲到军事文学的异军突起,但距离深刻、持久、全面地表现这个伟大的时代和伟大的军队,还差距甚大。因此,要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下大决心花大力气创办军队的作家摇篮文学系。“同学们都来自基层第一线,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和创作经历,但由于‘文革’的耽误,大家缺的就是读书修养与文化底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就是把各位请来的初衷,就是要让你们更快更好地加油、充电,解放思想,脱胎换骨……”此语振聋发聩,使我意识到文学系的意义正是军队呼应改革开放历史潮流的战略举措。

1984年北京的金秋,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我们整天陶醉在庆幸和惊喜之中,而天天都有新的惊喜接踵而至——课程设置和来给我们讲课的老师,那真是个顶个的棒,一个更比一个牛。

按说,当时文学系草创之初,只有系主任徐怀中带一个老师、一个参谋和两个干事,真可算得是“白手起家”。可一张白纸,正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没有师资,正好可以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广招天下名士,为我所用。这就是敢想敢干,勇于尝试和探索,闯出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子来。

系主任徐怀中时年五十有五,功成名就,在中国当代文坛深孚众望,历经风云沧桑又深谙创作规律,更深知军旅文学思维惯性的弊端。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图谋大略而做小事,从请老师开始。他经常只带一个参谋,上高爬低,登门造访,坦诚相邀。这种诚实谦逊、亲切平和又一丝不苟的为人,感动了所有的应聘者。于是乎,丁玲、刘白羽、魏巍、汪曾祺、林斤澜、王蒙、李国文、刘心武、张洁、李陀、张承志等著名作家来了;李泽厚、任继愈、张炯、吴元迈、刘梦溪、刘锡庆、吴泰昌、陈骏涛、雷达、曾镇南、何西来、刘纳、赵园、汪晖、季红真等著名学者来了;吴组缃、吴小如、袁行霈、严家炎、谢冕、叶朗、乐黛云、徐晓钟、王富仁、童庆炳、孙绍振、洪子诚、钱理群、丁涛、赵德明、曹文轩等著名教授来了……这都是当代中国一流的作家、学者和教授,其中如丁玲和吴组缃先生,都已多年不登台授课了,但他们都在军艺文学系作了精彩的演讲。一时间,京西魏公村风云际会,名动海内。各路神仙耕云播雨、点石成金,让我们天天如梦方醒,如醍醐灌顶。徐怀中先生笑眯眯地看着弟子们天天都在凤凰涅槃般地进行自我扬弃与更新,欣喜之下非常得意。他将这种集授课者毕生研究之精华为一次讲座的授课方式称为“高信息强输入”的“密集型知识轰炸”,称为“就高不就低”的“天才式教育模式”。就在这种信息密集而系统松散之中,体现了徐怀中的匠心:立足本来,汲取外来,面向未来,冲击学员们固有的文学观念,让他们迎着八面来风的洗礼,山高水低随形发展,保持个性,挖掘优势,“各行其是”,最终培养出非标准化的人才。

徐怀中的教育理念是包容大度、宽松自由、鼓励探索,与改革创新的时代精神遥相呼应。譬如文学系的两个标志——主旋律大将李存葆和艺术前锋莫言,徐怀中都厚爱有加。对存葆这样的“特殊学生”——1984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周年庆典,群众游行队伍通过天安门广场,代表文艺界的唯一彩车就是以《高山下的花环》书籍和人物为造型,尤其是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自费购买了两千册《花环》,赠送老山前线将士,给了“文学黄金时代”最好的注脚。也因此,每天来自首都各高校团委、文学社的讲座邀请,各剧种的编剧、导演来洽谈《花环》的改编事宜,全国各大文学刊物的主编名编们来登门索稿者络绎不绝,不仅严重影响了李存葆的正常学业,而且连我们同一宿舍的3个室友都沐浴在《花环》的光环下苦不堪言。干脆,徐主任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开学不久,就准了李存葆请假,躲到外面去赶稿了。结果第一学期末就赶出了10万字的大中篇《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继1982年的《花环》之后,在1984年度的全国中篇小说评奖中又一次夺魁,使得新生不久的文学系声威大震。而莫言这样的“千里马”则是被徐怀中一眼相中。本来考试报名莫言就晚了一天,单凭一个短篇《民间音乐》就打动了徐怀中,不仅破例收下了莫言,而且还在第一次全系集会上就七分得意三分遗憾地宣布:“可惜当年全国短篇小说评奖时,我没有看到《民间音乐》,否则,一定要投它一票!”话音未落语惊四座。可以想象,一言九鼎而出言审慎的徐怀中这两句话对尚未出道的莫言具有怎样的影响。事实上,莫言也很快就以《透明的红萝卜》《枯河》《白狗秋千架》等一批经典作品回报了徐怀中,并经徐怀中推荐发表,一下子撼动中国文坛,使文学系的育才功能几乎一夜之间变成一个“传说”。

徐怀中的胸襟决定了他低调而执着、稳重而开放的大家风范,即便在教学以外,他也实事求是,不拘一格。譬如4人一间的宿舍本来宽敞明亮,忽一日就不知被谁革了新,用布帘将自个儿的小空间包裹起来与外“绝缘”。读书写作,各自为战。你熬你的夜,我睡我的觉,你面壁苦思冥想,我读书忍俊不禁,互不干扰,相安无事。于是就有人“报老爷,大事不好”,不料想,徐主任一巡视竟默认了。我想原因一是给这些老大不小的学生一点宽松优惠,第二更主要的是尊重创作规律。当时我们的课程安排就是半天上课半天读书创作,创作这事嘛,恰如莫言一个不雅的比喻——精神排泄。“排泄”过程,岂能示人?你想,一会儿4人相对而视,一会儿外人推门探视,那谁还“创作”得出呢?于是乎,不出3日,全系都照此办理,倒也整齐划一了,只是进得任何宿舍,都是不见人影、只闻人声,你只能顺着布帘隔成的“地道”摸索前进,遂有“地道战”之美誉在首都文学界不胫而走,广为传播。

再比如服装与跳舞。当年军装款式少,数量亦少,交谊舞对我们而言则有如天方夜谭。但随着文学系声誉鹊起,社会各界的采访、座谈、对话、宴请、联欢、舞会络绎不绝。一时间弄得我们这些基层来的“土老帽儿”们灰头土脸,手足无措。徐主任就鼓励我们先从“换装”入手。然而审美眼光不是一朝一夕炼成的,一不留神,某星期天就从文学系走出了很多“乡镇企业家”。于是乎,在系里第一个中秋节联欢晚会上,徐主任身着藏青色西服挽着夫人翩然入场。大家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徐主任从容迈步舞台中央站定,清清嗓子,自报曲目:“我先清唱一曲《借东风》,为大家助兴。”然后就咿咿呀呀、有板有眼地一路唱将下去,嗓音苍凉,韵味十足,风神飘逸,俨然马派弟子。大家都傻得忘了喝彩和鼓掌。接着,徐夫人——原总政歌舞团资深舞蹈家、编导于增湘老师就笑眯眯地开始为大家讲解和示范几种主要交谊舞的基本动作要领。本来还要找一两个男同学比画比画,可把大家吓得不轻,差点就要抱头鼠窜了。这时徐主任才宽容地放大家一马,说:“今天就这样子吧。跳舞其实很简单,毛主席跳舞就是散步嘛。关键是有机会多实践,出去别让人笑话咱军队作家哈……”

正是因为徐怀中先生如此锐意革新、一往无前而又苦心孤诣、身体力行,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中,就开创和奠定了高效高质快速培养军旅作家的军艺文学系教学模式。从那时开始至今,从文学系走出了李存葆、莫言为代表的一批新时期以来军旅文学的领军人物和中坚力量,其中1人获诺贝尔文学奖,4人获茅盾文学奖,10余人获鲁迅文学奖,近百人获“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视金鹰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中国电影华表奖等。小说《红高粱》《历史的天空》《突出重围》《解密》、影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亮剑》《人间正道是沧桑》《暗算》《风声》《钱学森》等一大批代表作品真实、快捷、准确地讲述了新的中国故事和强军故事,描绘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唱响了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的主音大调,以高亢激越而雄浑丰富的旋律汇入了波澜壮阔的当代文学的宏大交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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