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里有一面墙,墙上都是我和父亲的奖状和喜报。
父亲1973年入伍,成为原铁道兵第五师二十四团卫生队的一名战士。第二年,父亲就跟随部队从蜀地转战大西北,投身南疆铁路的建设,1979年部队调整改革,他脱下军装回到家乡棉纺厂工作,加入到经济建设的队伍中。我2002年入伍,走过新中国成立60周年首都国庆阅兵场,来到“东方之珠”香港,参加了香港回归15周年、20周年阅兵,从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少校军官。
从小我就喜欢追着问父亲,墙上的奖状他都是怎么得来的。父亲跟我说,那是他和他的战友们用钢钎在大西北凿出来的,是用血汗甚至生命换来的荣誉,是他一辈子的骄傲。受父亲的影响,18岁那年我参军到部队。临走之前,我跟父亲讲:“爸,我一定当一个好兵,未来我将跟你争夺这面墙的‘主权’!”父亲拍着我的肩膀回答:“参军光荣,以后你对国家就立下了军令状,无论和平或战争,都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只要活着就拼命干!别忘了爸爸可是老兵!”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16年来,每次回家我都会把取得的荣誉证书或者立功喜报给父亲,接过手他总是反复摩挲,然后用相框装裱好,小心翼翼地挂在他的奖状后面。
二
父亲的营盘在天山腹地的阿拉沟,父亲的“战场”在南疆铁路线。他曾这样描述:“抬头望天无飞鸟,低头看地无寸草,举目八方细遥望,视内无处见炊烟。”我见过父亲在阿拉沟的照片,光秃秃的天山山脉围着一座座土坯房,一条雪水融化的河流穿行而过。父亲说那里冬天极其寒冷,土地像是凝固了一样坚硬无比。他的战友们嘴唇冻得开裂,依然咬着牙没日没夜地凿山开路,双手干裂,在挥钎时摩擦出了血,却丝毫没有察觉。
父亲清楚地记得,病房里每天都会接收很多晕倒的战友,他们都是干着干着就突然倒下了,“实在是太累了,一顿咸菜、胡萝卜干要撑8个小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倒下了。”开山、放炮、抱风枪、运石渣基本靠人力,8个小时可能就推进1米。父亲说:“这条铁路是用官兵的血汗浇筑而成,路是躺下的碑,碑是竖起的路,英雄的身躯长眠于异地新疆,昼夜倾听着车轮的震响。”
父亲的遗憾,在于只服役6年。但他脱下军装后没有任何怨言,在棉纺厂一干就是20年。在厂里,他把自己当成建设经济的“战斗员”,兢兢业业、老实本分,退休后还时常惦记厂里的工作,为厂里出谋划策。
比起父亲,我要幸福得多。我所在的单位都在大都市,韶关、北京、广州、深圳、香港……哪一座城市都比大西北繁华不知多少倍。同样面临部队改革,我还能幸运地穿着军装继续参与部队建设。
2009年,我在首都北京接受了祖国和人民的检阅,父亲一直在电视机前守着。他说当我所在方阵走过天安门的时候,他仿佛又听到阿拉沟的战友们在高呼:“打通了!隧道打通了!”是啊,阅兵村里的训练虽然不能与牺牲生命相提并论,但2小时不动、3小时不晃、4小时不倒的训练标准,也曾让我看不到希望。每天训练下来,因血液循环不畅,手脚肿大;肩膀被枪背带压得红肿破皮,汗水渗进皮肤疼痛无比;双脚在厚重的作战靴里被汗水浸泡,遇上合练,来回10公里的路程,汗水就变成了血水。但每次思想松懈时,我就会想起父亲的告诫:“当兵就不要当孬兵!”10个月下来,我没有休过一个周末,始终坚持训练,还当上了标兵,荣立三等功。
父亲想让我在部队长干,续写他的军旅路。2015年“9·3”胜利日大阅兵,当习主席宣布裁军30万时,父亲比我还紧张,害怕儿子因为改革也要脱下军装。但我比父亲要看得开,跟他说:“爸,你放心!儿子的进退走留都是部队的选择,现在国家和军队强大了,我们只要跟着党走,在哪里干都是干!”这3年,我专心本职工作,从指导员干到教导员,父亲悬着的心才慢慢踏实。
三
父亲喜欢给我写信,我成长路上的每一步都有他的鼓励和教育。
新中国成立60周年首都国庆阅兵后回到单位,团里把我捧成了“宝”。电话中,我滔滔不绝地跟父亲讲战友有多崇拜我,做了好几场事迹报告会,等等。父亲隐约察觉到我的骄傲和浮躁,1个月后,“药方”寄到。“毛主席讲过: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刘恒,你知道当年我们打通隧道要花多长时间吗?要有多少牺牲吗?所以隧道一打通的喜悦和感动,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但再兴奋我们也不会忘记前方还有路,前方依然艰辛……”父亲的信像涓涓细流,流过我的心坎,清澈了我混浊的心境。我重新拾起汽车连副指导员的工作,踊跃参加比武,在集团军车管干部比武中被评为“训练尖子”,再次荣立三等功。
选调到驻港部队后,因岗位需求,我的职位从副指导员调整为副连职排长,父亲十分了解我的心思,知道我心有不甘,于是提笔写了一封鼓励信寄到香港。“数九寒天,我们把炉火烧得旺旺的,战友们围坐在一起,一张张青春的笑脸被映得通红。维吾尔族战友迪里木拉提跳着欢乐的舞蹈,二班长黄忠祥边拉二胡边唱《沂蒙山小调》,白建民高唱陕北民歌……我们谈笑风生、手舞足蹈,完全忘记昨日的艰辛和痛苦。儿子,在逆境中要学会积极调整状态,为以后的爆发做好积累……”当我站上指导员的岗位,从前的积累真得起了作用。我连续3年捧着“基层先进党务工作者”的证书回家给父亲,他对我竖起大拇指。
父亲的信像时光机,把我带回他那个年代。回望前辈们,4毛8分钱的伙食没一个叫苦、繁重的体力劳动没一个说累,无不体现艰苦奋斗、志在四方的铁道兵精神。父亲的铁道兵部队已经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中消失,但精神未散,它从父亲那儿流转到我的脑海中,融化在我的血液里,像阿拉沟的雪山圣水,长流不息。16年来,父亲寄给我的信已有厚厚一沓,我都珍藏起来,不时翻阅,挖掘里面的宝贵精神财富;而我用6枚三等功奖章给父亲作了回信,父亲也把它们珍藏起来,并且每天擦拭。
四
今年4月,我的女儿出世,父亲抱着她满屋子哄。女儿哭得厉害时,他就把一颗小红星放在她胸口,女儿一会儿就不哭了。那是父亲当兵时戴过的帽徽。记得我刚懂事时,父亲把小红星戴在我的小帽上,摸着我的头说:“小伙子快快长大,长大了跟爸爸一样去当兵!”我顽皮地说:“我一定要去当兵,去玩手枪打大炮!”
近40华年过去,父亲已是冰霜染发,腰曲背驼,耳聋眼花,但一忆起部队往事便容光焕发,仿佛回到当年。
我已不再是顽皮少年,父亲也回不去当年,我和父亲的两条军旅路没有交叉,但我们隔着漫漫岁月一起走过阿拉沟,走过北京,来到香港。一路走来,父亲如影随形,像指明灯,指引我前进的方向,更像太阳,源源不断地提供精神能源。感谢有你,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