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的一天,我搭乘军卡到达西藏军区某部的驻训地——喜马拉雅山脉北麓,一个叫岗巴的地方。刚到营区,迎接我的是随狂风乱舞的黄沙和一个带着黑色面孔的男人。
黑色面孔的男人名叫杨晓刚。起初,他只是协助我采访的报道员,但随着交流的深入,他成了这篇文章的主角。
杨晓刚,西藏军区某部警卫勤务连连部司机兼操作手,四级军士长,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杨晓刚话不多,作为报道员,时常和战士“混”在一起,感动常有,就拿着相机、摄像机跟着战士跑前跑后记录下来,这就要求他比战士跑得更快、跑得更勤。从2012年开始,杨晓刚每周拍摄一期兵的故事,6年间,素材装满了6T的硬盘。他觉得,若是正在边关吃苦的战士们能从他拍摄的故事里找到一点笑声,他就很满足了。
在边防,吃苦是家常饭。该部驻训地海拔4810米以上,空气含氧量只有内地的50%。此地常年刮“妖风”,一口饭能嚼出半口沙。驻扎在这里的战士,迷彩服是灰色的,面庞是灰色的,手掌也是灰色的,每个人仿佛都自带“灰色滤镜”。即便苦成这样,也没人有半句怨言。在岗巴,我时常想,什么是革命英雄主义?就是明知道很苦,仍然选择坚持。
2017年12月,该部第一批驻训任务结束,按照规定,杨晓刚可以回到拉萨营区。离开这“鬼地方”应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杨晓刚递上了继续驻训的申请书。
“其实,我就想寻找一个答案:老西藏精神的新传人该是什么样子?”
“想明白了吗?”我问。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老西藏精神的新传人就该这样。”说着,杨晓刚伸手指向远方的一处沙坡,“你从北京来,应该到‘好汉坡’上看看,要不要一起去?”
说走就走。我取出丝巾裹在脸上。脚下踩的是沙,拍在脸上的也是沙,有点疼。
“好汉坡”是战士们口中传下来的一个名字。据说,到这儿驻训的兵,每天总少不了往返几次“好汉坡”开展体能和技能训练。对于刚来的兵,这坡着实折磨人,但想当个好兵,必须得过“好汉坡”这关。杨晓刚说,自己也记不清到底爬过多少次这个坡了。
远看,是一处平常无奇的沙坡,可真爬起来,“好汉坡”是又高又陡,海拔5200多米,斜坡达到60°。越往上爬,空气越稀薄,没过多久,我开始手脚并用,呼吸急促得很,脑袋也开始发蒙。在“好汉坡”前,别说是肉身之人,即便是越野车,也要么“开锅”,要么“趴窝”。
爬了整整1个小时,到达“好汉坡”坡顶时,我已是两手叉腰,大口喘粗气,累得直不起身子。杨晓刚说了句话,让我猛地抬起头来,“从‘好汉坡’上能望见北京”。
果真?我抬起头来,远处除了一望无际的黄色沙丘和漫天的沙尘暴,别无他物,我哭笑不得。
“‘好汉坡’是一个能看见北京的坡,是一个希望之坡。”杨晓刚继续说着,“能爬上坡不是件容易事。累,那就对了,因为我们正在走的是一段上坡路,一段崛起的路。我们虽然身在边防,但所做的一切,奉献的青春和热血,北京能看见,人民能看见。”
杨晓刚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一张照片,是他拍的战士的一双手。那双手,灰蒙蒙的,指甲磨损,10指关节处红肿破裂。“战士们的手就是这样,都是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年轻战士拥有的这双与年纪不相符的苍老的手,是他们的精神勋章。”
看着照片,坐在漫天风沙里,我烫灼于心。
“给你看这张照片,不是为了替战士叫苦,而是为了让你看见高原战士在艰苦中如何叫响‘更有作为’的铮铮誓言。”杨晓刚转过头,认真地问我:“什么是‘边关’,记者同志,这回,你感受到了吗?”
坐在沙丘里,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我炸裂的脑袋里闪现了几个片段。“刚来边关,觉得边关是呼吸急促,是头痛欲裂,是彻夜难眠……行走几日,边关有了更深的含义,是距离再远,绝不忘忠诚;是氧气再少,绝不缺精神;是海拔再高,绝不辱使命;是环境再苦,绝不破规矩。”
“头还疼么?吃点药会好些。”杨晓刚从口袋里拿出一瓶红景天口服液递了过来。
“你这是哆啦A梦的口袋么。口袋里还有啥,防晒霜?”我问。
“没有。”
“猜到你没有,不然你不会这么黑。”
“‘岗巴黑’是喜马拉雅山给岗巴军人打下的印记,是祖国赠予的勋章。”
杨晓刚说,“好汉坡”上不仅能看见北京,还能望见家的方向。想家的时候,到坡上走走,成了杨晓刚的秘密。
杨晓刚的女儿名叫杨钰涵,“原本希望把她培养成一个温柔乖巧的女孩子,谁知道她把自己养成了一个女汉子。”
钰涵是杨晓刚和爱人在拉萨孕育的爱情结晶。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已经往返“绵阳——拉萨”几多回。神奇得很,8个月大的钰涵第一次来拉萨时,竟没有一点高原反应。
“女儿6岁了,一年见她一次,一次65天,每次见她都感觉很神奇,没有我的日子,女儿怎么就出落得这么好看了。”在杨晓刚的眼里,女儿是最美的。
谈起女儿,杨晓刚变得更安静,嘴里直说“对不起”。因为她是军人的女儿,6岁的小姑娘学会了将自己从拉萨“托运”回绵阳。因为她是军人的女儿,6岁的小姑娘学会了转身流泪……
“记者同志,咱回营区吧。我的小家伙要睡觉了,我要回去陪她睡觉。”
夜晚8点半,地处西藏岗巴的驻训地,太阳还未下山。2900公里外,四川绵阳,月亮早已爬上枝头,一个名叫钰涵的小女孩正在父亲讲的《小马过河》的故事里甜甜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