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挂灯笼的时候，风一吹，灯笼偏向了一边，一晃，又摇了回来。有那么一瞬，王鑫祥似乎看见了奶奶就藏在灯笼后面看他。他知道，他又想奶奶了。但是他不想对任何人说。虽然中队里有个别干部和班长已经知道了他的事。

那天，结束一天训练之后，王鑫祥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累，是那种酸痛的感觉。他特别想给奶奶打个电话。当然，不是向奶奶诉苦，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从小到大，一直跟在奶奶的身后，王鑫祥已经习惯了向她倾诉。有时候，王鑫祥也说不清，那个干瘦的老太太怎就会给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那年放暑假，奶奶让叔叔骑摩托车去接他回乡下。看着又长高了的王鑫祥，奶奶高兴地告诉他，又给他酿好了杨梅酒。王鑫祥高兴地对奶奶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阳光明晃晃地从天上照着，他觉得奶奶就是世界上最懂他的那个人。

王鑫祥喜欢喝杨梅酒，而且最喜欢喝奶奶酿的杨梅酒。他有说有笑地和奶奶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山路颠簸，树影婆娑。就在王鑫祥欣赏乡村美景时，叔叔的摩托车却摔倒在地。奶奶的腿磕破了皮，自己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却喊着让王鑫祥快起来走两下，看看他受伤没有。那天，奶奶埋怨着叔叔，俨然忘了自己的伤痛，也忽略了儿子摔破的膝盖。王鑫祥心疼地看着奶奶掉眼泪，奶奶还以为他是摔疼了。

叔叔又骑着车上路了。王鑫祥在后面紧紧地搂着奶奶，小声地说他以后要当兵。奶奶回头告诉他：好男儿就要志在四方，好男儿就是要当兵。这是王鑫祥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心愿。

那天晚上，奶奶不停地给王鑫祥倒杨梅酒。奶奶忽然有点忧虑地说：“你以后要是到了部队上，想喝奶奶酿的酒了咋办呀？”王鑫祥嘴巴挺甜，满脸甜蜜地说想起奶奶的酒，他就好好训练，一定会浑身是劲。

2017年秋天，终于达到入伍年龄的王鑫祥告别了大学校园，怀揣着在心中跳跃了多年的梦想，来到距离家乡千余公里之外的福建，如愿参军。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奶奶一直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祥，当兵不要怕苦，你和奶奶讲过，想想奶奶酿的杨梅酒，浑身就要有劲。”王鑫祥的父母只知道他和奶奶感情好，他是奶奶最心疼的一个孙子，却不知道祖孙俩在一起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王鑫祥新的生活开始了。每一天的太阳对于他都是新的，每一天的训练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每当晚上累得精疲力尽躺在床上那一刻，他都会不自觉地想，奶奶在做什么。有时想着想着就累得睡着了。在梦中，他好几回梦到了奶奶酿的杨梅酒。第二天，起床号一响，王鑫祥就又满血复活了。

王鑫祥是不服输的。奶奶在他懂事后，就在和他讲一个道理：如果怕了眼前这道坎，那以后坎就会变成山。在奶奶的语录中，王鑫祥一点点长大了。又是在回忆奶奶的话中，王鑫祥在军营一点点成长着，坚强着。

这天，终于发手机了。王鑫祥按照约定给奶奶打电话，是要告诉她，再过几天就要新兵考核了，他觉得自己挺行的。结果，奶奶的手机却关了机。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王鑫祥的心忽地提了一下。他再打，手机还是关机。可能奶奶在给手机充电吧，他这样安慰自己。可是过了半个小时后再打，还是关机。

再想打时，上交手机的时间到了。王鑫祥拥有了入伍以来第一个失眠的夜晚。他其实想告诉奶奶，每次训练，有的战友跑完了规定数量，他看看时间还够，自己又跟着别人跑了几圈。结果他发现，别人跑3公里已经显得很累了，而他悄悄地练得跑5公里都不成问题了。他还想告诉奶奶，他刚开始听说自己是在山上扑火的兵时，挺害怕的，但随着一点点接触专业知识，他觉得只要科学训练，将来扑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想到这儿的时候，他的眼前就会出现云南曲靖老家的山山水水。真的，做一个森林兵挺好。守的是青山，护的是绿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呀。

第二天的训练，王鑫祥有些心不在焉。向左转时，一抬眼他看到奶奶在左边不远处站着；向右转时，一眨眼奶奶又在操场边望着他。一连出了几次错之后，他的心收得紧紧的。

晚上，王鑫祥把电话打给了父亲。他问怎么打不通奶奶的电话，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奶奶赶集去了。话说得有些遮遮掩掩。王鑫祥撂下父亲的电话就给哥哥打。哥哥以为王鑫祥知道了一切，告诉他，奶奶去世了，已经安葬了。像是被电流击中，王鑫祥的手死死地攥住了手机。这怎么可能呢？自己离家还不到100天，奶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泪水恣意地淌了一脸，王鑫祥失神地听到熄灯号幽幽地响起。营区里的灯相继闭上了眼睛。班长焦急的脚步走过来了。

装出来的轻松不会轻易掩盖痛苦。敏锐的班长很快在王鑫祥的脸上捕捉到了信息。王鑫祥紧紧地咬着嘴唇，生怕入伍后刚强起来的自己会承受不住内心的剧痛。他不想透露关于奶奶的事情，想把这份痛苦掩藏起来。班长疑惑地望着他，知道平时活泼的新兵遇到了问题。但是班长也撬不动他的心事。

训练场上的王鑫祥变得格外的狠。战友们训练已经停下来了，他自己还在闷声训练。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沉默着。班长和排长的目光都在悄悄地关注着他的举动。

排长张健终于郑重地握住了王鑫祥的手。这个入伍才3个月的新兵手上已经长出了茧子。张健的目光里是询问，他从打给王鑫祥家里的电话中已经知道了一切。张健告诉王鑫祥，最好的告慰是忘记。不是忘记亲情，而是忘记痛苦。

王鑫祥似懂非懂地点头。

新兵下连后的第一次摸底考核，老兵们也在场。他们突然发现中队隐藏了一个有巨大能量的新兵，他的所有军事科目考核都是优秀。尤其是双杠杠端臂屈伸考核中，已经做到了优秀标准的王鑫祥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欢呼声山呼海啸般地响起来了，几十个男子汉一同喊着。直到整整做了100个后，王鑫祥才在杠上停下来。那时，他已经破了大队的这项纪录。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蓝天，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做了一个。过后，他打电话告诉哥哥，那天，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奶奶在天上看着他。

红灯笼又是一晃，王鑫祥用目光追过去看，他真的看到了奶奶的样子，就在那一片红光中一闪一闪。从小到大，每年过年，他都是和奶奶一起过的。今年是他第一次不和奶奶过年，也永远不能再和奶奶过年。他想告诉奶奶，这个春节他已经不想家，部队很温暖。他想告诉奶奶，他已不再痛苦，每当想起她，他浑身上下全是力量。

再有几天春节就来了，王鑫祥知道，过了这个年，他就又长一岁了。再过完这一岁，他也会成为老兵。成了老兵之后，他就没有哭的权利了。但是他想到了奶奶的杨梅酒，他不知道探亲回家时，奶奶曾经的酿酒坛子是不是空的。但他知道，自己的记忆是满满的。杨梅酒的香味，一直在他军旅的路上飘着，飘出了故乡，飘出了痛苦，随着他的脚步飘到了一个很遥远的有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