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
■孙振者
几棵骆驼刺,一丛狗尾巴草……一条碎石小路伸向远方。这里再荒凉不过了。
可是中间矗立着一尊界碑,以及石刻上还未干透的描红,都昭示着这里依然是被热爱的土地。界碑挺拔,独一无二的碑号上面,鲜红的“中国”二字苍劲有力。“中国”顶着国徽,这就是界碑的灵魂,连周遭不起眼的荒草也跟着有了意义。
小路弯弯曲曲通往一支连队。连队是另一种“界碑”,那里也有一名灵魂般存在的老兵——谢小红。连队所有装备设施“门儿清”,几任主官拿不准的也要向老班长请教。每逢比武竞赛、大项活动来临,总能听到大家感叹:谢班长咋一直这么猛?
这些日子,谢小红正思忖着把家属接过来,也扎在这界碑旁。等批复一下来,他就打电话给妻子。连长也在等,可等来等去却等来了营长的召唤。营长说:“没名额,实在没办法。”
连长问:“能不能向上面协调个名额过来,谢小红的表现全营——不,全团都有目共睹吧?”
营长沮丧地摆摆手说:“我心上的几个兵也都留不下,回去做工作吧!”
夜深了,连部里支起一张小桌,连长、指导员,还有副连长,三人围成一个半圆,干熬。终于,连长唤来通信员:“请谢班长来一下!”
虽然谢小红是这桌上唯一的兵,但关起门来却是四位男子汉在谈笑风生,那些共同吃过的苦,那些巡逻路上的生死瞬间……哪是一席话就能聊完的?
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唱歌。谢小红说:“还没听指导员唱过,下次拉歌可拉你啦!”
“可别,我打小五音不全,我可从来唱不成歌……”谢小红截住话茬,“非得等我走时才唱吗?哦——对了,还指不定谁送谁呢?我可送走两任啦!”
三人听到这话,眼神互相一对接,又都暗了下去。指导员叹了口气:“没名额,老谢,你得走啊!”
谢小红“嗖”地一下站起,瞬间脸红脖子粗:“怎么会没名额呢?怎么可能?”
该如何安慰一名充满热情却又留不下的老兵呢?三人只好默默听着老兵大声的诉说……说吧!老兵!痛快地表达吧!连长只记得老兵摔门而去的声音犹如一记耳光抽在自己脸颊,火辣辣的。
第二天还没操课,谢小红来到连部,“连长,我这腰不行了啊,想去医院看看!”“小红,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个节骨眼……”
连长当然没批,谢小红硬撑着。这天,走廊里传来对话的声音,“那哨兵还让不让他带?”那一边,谢小红遥遥地回复道:“这次巡逻我会去的。”
这里有待了12年的连队,走了12年的巡逻路,望了12年的界碑!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从最初的迷茫不解到自我价值的肯定,士兵全部的热情和荣耀都倾注在这小小的界碑上,还有什么比得上用脚步丈量祖国的大地更真挚的情感表达呢?
即便士兵闹情绪,只要任务一声召唤,他又全身披挂上阵。谢小红的大脑足够果断、身手足够矫健,让他12年来从容应对各种险情。然而,12年的经验却败给巡逻路上最后一场风雨,他推开脚下打滑的战友,自己跌落下去。下面等待他的,是斧刃一样的锋利巨石……
医生说,谢小红后半生可能离不开拐杖了……
团长找到谢小红,跟他说:“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咱团就一直养着你。”
谢小红拒绝了,他只接受了战友们的捐款,连同国家给的抚恤金准备回老家。
离别当然要向界碑告别,指导员率领全连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谢小红笑着向大家说再见,转身的那一刻,全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儿当兵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月亮/娘知道这里不是不是杀敌的战场/儿却说这里是献身报国的好地方……
泪眼蒙眬中,谢小红看到,界碑前,全连官兵卖力地吼唱着,像极了一尊尊界碑。歌声湿淋淋的,歌唱的间歇中,官兵们都听清了老兵那一声声离别的抽泣。

孙振者 擅长震撼的低音,人称“低音炮”。29岁,军龄8年,新疆军区某团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