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又见红柳红
■解放军报特约记者 彭小明 刘晓东
编者的话
春到阿里,红柳依依。行走在海拔5000多米的荒原,令人难忘的总是在这片被称为“生命禁区”的土地上顽强扎根的生命:一种是坚韧不拔的红柳,一种是顶天立地的军人。
普兰边防连的老兵说,军人就是高原的红柳,因为他们傲立风雪的样子,阿里的春天有了色彩。
20世纪50年代,一支进藏先遣连一路向北,艰难的跋涉中,许多军人牺牲在这里,用生命叩开解放阿里的大门。他们每到一地,便会将哨所建在山梁,让五星红旗飘扬在湛蓝天空,栽下片片红柳,将山河染上颜色。
如今柳已成林,阿里红柳有了一个崇高的名字:“先遣柳”。红柳红,成了阿里春天最绚烂的一抹色彩。
藏北向西,喀喇昆仑高原迎来风雪过后今春的首个晴天。海拔5000多米的神仙湾边防连,伴随着初升的朝阳,新兵们来到图书室,写下自己的梦想,封存在玻璃瓶中,播种在连队的“梦想花园”。
这一幕,常让老兵马志忠心怀感动。他说,每次带新兵制作“时光胶囊”,播种兵之初的梦想,凝望他们清澈的眼眸,总能感受到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那是一朵朵梦想之花扎根的状态,也是因为这些五彩斑斓的梦想,神仙湾的春天是五彩斑斓的。
春天,一个承载希望的季节。梦想,绘就了边关多彩的春天。边关的春天什么样,有哪些令人难忘的色彩?今天就让我们走进高原春天,采撷高海拔哨所的一片片春色。
翻越千里冰封的达坂,路过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新疆阿里军分区普兰边防连巡逻队终于抵达边防线。站在孔雀河畔,河水已解封,聆听着流淌的水声,望着刚刚抽出新芽的红柳,这一刻,高原的春色尽收眼底。
二级上士白玛扎西就在阿里地区普兰县出生,这位藏族战士的家距离这条边防线并不远,他说:“我是家门口兵,更是国门口兵,这里是我守卫的地方,也是我的家。”
白玛扎西的爷爷多杰已到耄耋之年,当年曾是一名农奴。在爷爷的教导下,他参军入伍成为军人。在军旅道路上,每次遇到困难,他都会想起爷爷对他讲的话:“解放军是给咱们送来幸福的恩人,要一辈子跟党走,跟着解放军走。”
孔雀河畔红柳红。
农奴后人来当兵
那是一个载入史册的日子。1951年6月29日,解放军进驻普兰。爷爷多杰经常和白玛扎西回忆,当时乡亲们口口相传,解放军是藏族人民的“夏保”(藏语意为“朋友”)。
那时候,多杰还是睡在羊圈里的农奴,此前曾在无意中听到“藏族头人”散布“解放军要吃人”的谣言,每天担惊受怕。
“咱们这里不一样了,解放军来了,春天来了。”过了一阵子,同样是农奴的母亲告诉多杰,解放军和蔼可亲,教乡亲们说普通话,帮乡亲们分田地、修公路、打水井。多杰每次在街上看到解放军亲切的笑容,都能感受到一种“春天般的温暖”。
“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党和解放军给的,能穿上军装是你一辈子的光荣。”9年前,白玛扎西参军入伍即将奔赴边防,临行前,年迈的爷爷反复叮嘱他到了部队要好好干。
家乡距离边防线并不遥远,但对年轻的白玛扎西来说,真正抵达仍需要跨过几道“坎”。因为语言和生活习惯不同,白玛扎西入伍不久就打起了“退堂鼓”。他和时任连长表达了想要放弃的想法,却被连长发起“灵魂追问”:
“当年进藏先遣连都能克服‘水土不服’,你比他们还难吗?要是放弃,你将是普兰县历史上的‘第一个逃兵’!”
白玛扎西所在的普兰边防连,前身是进藏先遣连。连队驻地至今保留着老一辈建连时留下的地窝子、土坯房。那天,白玛扎西被连长带到老营房参观,给他讲述老一辈官兵扎根高原建设连队的故事。“面壁”深思许久,想起爷爷给他说过的话,突然觉得愧对家人和部队的培养,他下定决心留下来。
普兰边防连官兵雪线巡逻。刘晓东摄
心里有了希望,春天真的来了。两年后,白玛扎西主动申请留队,而且一留再留,如今已晋升为二级上士。
今年清明节前夕,连队像往常一样到驻地义务植树。他们栽植的树种只有一个——红柳。
对连队官兵来说,红柳是精神的象征,也是高原上希望的象征;对白玛扎西来说,红柳还是幸福的味道,因为从小到大只有在每年过年时,他才能吃上“红柳烤肉”。
对爷爷多杰来说,红柳是普兰唯一的春色。
“普兰原本没有树,解放军来了,栽了红柳,于是才有了树,冬天有了柴火,春天有了希望。”
经过一茬茬连队官兵的努力,如今普兰已有了大片的红柳林,但边防军人还是延续着栽种红柳的传统,就像连长对白玛扎西所说的那样:“一茬茬官兵来到边防驻守,他们就像一株株红柳,在这里扎根。我们栽树,其实也是把这种精神传承下来。”
神仙湾边防连一名战士在制作“时光胶囊”。刘晓东摄
那天,普兰边防连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进藏先遣连的后人们。
坐在马扎上,聆听先烈故事,白玛扎西眼睛湿润了,忍不住走上前去交流。紧紧握着这些先遣连后人的手,他觉得,时光在一瞬间跨越了70余载。
那天晚饭后,连长和白玛扎西在营院中散步。白玛扎西对连长讲起爷爷多杰的故事:“爷爷说,解放军就是高原的春天。”
“扎西,你是高原的雄鹰,如今更是一名军人,要当个好兵,把红柳精神传承下去,把祖国守好,把家守好。”连长的话,瞬间让白玛扎西红了眼眶。
如今在高原一线,像白玛扎西这样感党恩、当好兵的藏族边防军人,还有很多。现任普兰镇武装部干事春节,曾在普兰边防连坚守12年。
当兵时,春节对连队的每一个山口、每一个点位都十分熟悉,退役后到武装部工作,继续带着民兵守边固边。一次外出执勤,春节累倒了,连队军医赶来救治,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山上没事吧,大家都好吧……”
春节问了一圈,唯独没有问一句与自己有关的事。那位军医后来每次和战友提到这一幕,都会红着眼眶说:“在高原守得太久,人也会变成一株扎根在高原的红柳,拥有红柳一样坚毅的品格。”
白玛扎西后来见到春节,他想,就是这些扎根高原的“红柳”,让高原永远有春天,一直在春季。
巡逻官兵在点位展开国旗。刘晓东摄
先遣传人当先遣
今年,且坎边防连的“年度首巡”,指导员李晓斌一马当先,带领官兵长途跋涉50公里冰雪路,抵达海拔4500多米的一处冰川点位。
李晓斌是进藏先遣连指导员李子祥的孙子,出生在内地,在内地上大学。从小到大,他听爷爷讲过许多关于进藏先遣连的英雄故事。
当年,这支队伍解放噶大克后,在扎西岗、温泉、斯潘古尔、都木契列等地一路开进,他们设哨栽柳,扎营扎根。半个多世纪以来,军人走过的地方,红柳如雨后春笋般生长,每年春天,它们红遍高原哨卡。
“晓斌,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阿里当兵,那是培养真正男子汉的地方。”2010年12月,谨记爷爷的教导,李晓斌入伍来到进藏先遣连当年坚守的地方。
新训时,李晓斌出现严重高原反应,但他从未和家人提起。高原缺氧,他跑步时经常胸闷气短,他没有叫苦叫累。经过两年义务兵的磨炼,他战胜了高原环境、克服了身体不适,也爱上了这个地方。
李晓斌选择留队,晋升下士、又晋升中士。战友说,每次比武,李晓斌骨子里都有股“打不垮、压不倒、斗不败”的“红柳韧劲”。
一次射击比武,李晓斌成绩不理想。晚饭时,时任连长发现,他一个人坐在“先遣柳”旁,偷抹着眼泪……他红着眼眶和连长说,爷爷曾叮嘱自己要当一个对得起党、对得起部队的好战士,守好祖国的土地,他觉得自己没做好。
在连长的鼓励和关心下,李晓斌很快振作精神,成绩提高很快,成了连队标杆。“比武争第一,打仗当先遣。”李晓斌立志当个好兵,他积极参加军事比武,在靶场上打出299环,个人多次获得射击竞赛综合成绩第一,带领班级打出迫击炮比武竞赛第一名的优异成绩。
2017年,经过层层选拔,他如愿考入军校,毕业后又坚决回到阿里高原。
“我的青春属于这片热土。”坚守高原的这些年,李晓斌始终把阿里叫作“生命中的热土”。这位在内地长大的“先遣传人”,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醒来,想起爷爷在阿里坚守冻伤了5根手指,爷爷的战友有63人长眠在高原。
“红色基因代代传,扛着红旗打冲锋。”任指导员后,李晓斌带领连队像当年的进藏先遣连一样,像螺丝钉一样铆在阿里,像红柳一样坚守在边防。
官兵在图书室交流彼此的梦想。刘晓东摄
烈士鲜血润红柳
走进狮泉河烈士陵园,每一步都是沉甸甸的。界山达坂的风,普兰边陲的路,斯潘古尔的雪,都在诉说进藏先遣连的艰辛足迹。
老兵们说,陵园里的红柳,是最有生命力的。这或许是因为,红色是忠诚的颜色,红柳生长在烈士鲜血滋润过的土地上,已然有了英烈的血脉。
那位老兵介绍,进藏先遣连牺牲的第一位烈士,名叫刘进吉,翻越6000多米的界山达坂时倒下。他的墓碑上仅有一行文字:1917年出生,甘肃天水,汉族。
也许,界山达坂无法清晰记住这位英烈的音容笑貌,但一定会记得,他在弥留之际把仅有的一块银元掏出来交了党费。
还有这样一个感人故事。进藏前不识字的陈忠义托人代笔,写了一封家书,至此杳无音信。儿子陈泰信后来在政府的来信中才得知父亲牺牲,妻子听后异常平静,轻声问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得知丈夫为国捐躯的消息后,她的泪水无声滑落。
太多牺牲值得被山河铭记。他们中有人在巡逻途中牺牲,有人在埋葬战友返回途中倒下,有人唱着唱着军歌没了呼吸……最多的一天,战友们为11名烈士举行了葬礼。
李狄三烈士在牺牲前,把皮大衣、茶缸、衣服都分给了战友……
清澈的爱,只为祖国。对于进藏先遣连来说,那是一次艰苦卓绝的远征。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红柳长遍地,烈士鲜血染高原。
自古英雄惜英雄。李狄三烈士墓旁,是援藏干部、曾任阿里地委书记孔繁森的墓。如今,他与63名先遣连英烈一同守望阿里高原。
进藏先遣连旧址。刘晓东摄
红色血脉“我”传承
“进藏英雄先遣连的旗帜,在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阅兵时,光荣走过天安门广场。这是先遣连的光荣,也是我们的光荣。”
在狮泉河烈士陵园聆听了讲解员的深情讲述,“05后”新兵孙新增更加明白了,连队为何总是提到当年进藏先遣连的一句口号:“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对集体负责,对个人负责。”
新训期间,班长总把“先遣精神”挂在嘴边,处处要求大家“把党的利益、人民利益、集体利益,高举过头顶”,然而当时的孙新增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
当孙新增真正读懂班长的苦心时,那位班长即将退伍。
那天,孙新增来给班长送行,却只看到汽车前摆放的背包。一问才知,班长拿起扫帚簸箕跑去宿舍楼前,最后一次打扫自己工作了16年的营院……
在阿里高原,这样的老兵还有很多,这样的故事绵延不绝。
那年冬天,阿里地区普降大雪,积雪把红柳树盖住。大雪封山一个月,波林边防连的菜已消耗殆尽,炊事班班长岳瑞友心急如焚。
经协调,县城菜商和连队像“挖隧道”一样,从两边同时相向开挖。岳瑞友带人牵马早上6点出发,直到第二天凌晨2点才把蔬菜运回连队。20多公里路,他们走了20个小时,在零下30多摄氏度的极寒天气里,马和人都冻伤了。
那次,岳瑞友的两只手全部冻伤,躺在床上,他对连长说,战友们吃好了,才有力气巡边守防。
在阿里高原,这是多数官兵朴素的想法,连队的“无言战友”也会坚守到最后一刻。
那年,官兵在巡逻时捡到一只牦牛犊,原本打算养到冬天“改善伙食”,谁知它活泼可爱,给孤寂的连队生活带来不少生机。大家训练牛犊,每天往返水源地为连队驮水。就这样,小牛变老牛,“运输兵”一当就是20年,哪怕摔伤流血也轻易不下火线,最终牺牲在了岗位上。
连队藏语翻译、战士加央欧珠,退伍后考上了浙江大学;大学毕业,他义无反顾回到阿里再次入伍,16年如一日吹山脊风、睡地窝子。
今年,当“一等功臣之家”的牌匾送到了家门口,家乡人民欢呼他为“巴乌”(藏语意为“英雄”)。他说,从小我生在阿里,长在阿里,如今守在阿里,守国就是守家。
如今在阿里高原一线,关于奉献的故事说不完:军车陷进了雪坑,战士纷纷脱下大衣塞到车轮下,助力军车越过冰坎;还有一位女兵在日记中说:“什么是幸福,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就是幸福……”
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国——这是一茬茬边防军人埋藏在心底的声音。
英烈的故事在延续,如今祖国大发展、边防大变样,但军营仍然有牺牲。军人用青春与热血阐述着他们在牺牲奉献问题上的“优先权”,在祖国需要的时候,他们仍然会坚定地选择大我、牺牲小我,先国后家,先公后私,先人后己。
年复一年,高原的红柳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