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喀喇昆仑握住一支画笔,维吾尔族二级上士帕肉克·吾马尔——
在石头上画出戍边的岁月
■解放军报记者 杨悦 通讯员 李桂增 王永彬 韩强
活动了下冻得僵硬的手指,帕肉克·吾马尔抬起画笔,重新蘸了蘸小铁罐中的丙烯颜料,继续在石头上涂抹着。
高原上的夜总是安静的,山壁上终年不化的白雪,反射着星河与寒月的微光。凛冽的风一刻不停地呼啸,将冷意吹进帐篷。尽管已经裹上好几层厚重的衣物,这位新疆军区某团运输连维吾尔族二级上士,依然能感觉到海拔5300多米的天寒地冻。
此刻,帕肉克似乎忘记了寒冷,被高原紫外线晒得皴裂的脸上神情无比专注,目光紧紧注视着笔下特殊的“画板”——一块喀喇昆仑山上的石头。
石头表面,一位手握钢枪伫立在雪山之巅的边防军人侧身站立。在他头顶,闪烁着银白辉光的中国空间站正在璀璨的夜空飞行。
几个月后,这幅特殊的画跟随上高原采访的军事记者返程,跋涉千里,来到北京航天城。
又几个月后,在中国空间站驻留6个月的神舟十三号3名航天员,从太空返回地面。神舟十四号航天员已整装待发,即将再次飞向那片浩瀚星空。
坚守喀喇昆仑的卫士,和太空中的温暖家园,通过一块石头和帕肉克的画笔,建立起遥远而紧密的连接。
高原之上,帕肉克用自己的方式,看见了广阔的世界。
眺望雪山,维吾尔族二级上士帕肉克·吾马尔用画笔记录喀喇昆仑的岁月。
石 头
离繁华很远,离祖国很近
登上喀喇昆仑前,帕肉克从没想过自己会将目光投向这么辽远的天空。
2021年初,帕肉克跟随新疆军区某团运输连,来到喀喇昆仑驻训。
这里,被称作“生命禁区”。常年与严寒风雪相伴,昼夜最大温差超过30摄氏度;空气中的含氧量比平原少一半,紫外线强度却比一般平原地区高出50%。
虽然生在西北,但对于在吐鲁番城镇里长大的帕肉克来说,如果不是当兵,他可能一辈子不会涉足这个地方。
这位从小学习绘画的维吾尔族青年,走到哪儿都不忘带上心爱的画笔。上高原前,帕肉克将画具仔仔细细地打包——
五颜六色的油画、水彩、丙烯颜料分类包好;20多根粗细不一的画笔捆在一起,塞进被时间打磨陈旧的画具袋中;调色板、画架、画板,一件件放进隔绝尘土的黑色运输包。
高原的路,艰险又漫长。
帕肉克开着军车翻越了一座又一座达坂,贴着陡峭的山体,艰难转过一个又一个弯。车外时而烈日暴晒,时而风雪交加。
军车爬升得越来越高,帕肉克和战友们的高原反应也越来越强烈。有人嘴唇干裂起满了泡;有人呼吸困难,头痛难忍;有人头发脱落,皮肤皴裂,太阳一照便刺痒难耐……
氧气罐放在驾驶座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帕肉克常常一边吸着氧,一边跟随车队穿行在雪山之间。即使这样艰难,每天迎着晨光重新启程时,他总会把装满画具的包小心翼翼地放好,或是摞在货厢里的众多包裹上,或是放在驾驶室里的座椅旁,生怕磕碰到。
路途遥远,帕肉克默默记住了高原天空纯粹的蓝,和车队在雪山之间蜿蜒而成的弧线。他偶尔会在脑海里琢磨:“该用哪种颜料、什么样的构图把这些景色画下来?”
高原的日子,单调辛苦。
帕肉克白天执行任务,晚上一个人窝在帐篷里画画。开车出去训练或运输物资的休息间隙,他会在雪地里认真地寻找“漂亮”的石头。
“那些表面光滑、颜色比较好、样子特别的,就是‘漂亮’的石头。”帕肉克认真地向记者解释。到了喀喇昆仑之后,帕肉克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个想法:每一块石头,都是这片特殊土地上的一部分,在这些石头上画画,是否就像是在祖国的身躯上画画?
在帕肉克将它们从雪原中捡起之前,这些石头已见过亿万次的日升月落,经历过漫漫时光的风蚀打磨。直到被这位维吾尔族青年的画笔落在表面,它们终于被重新唤醒,被赋予了新的灵魂和意义。
后来,帕肉克仔仔细细地挑选了一块心形石头,用来绘制那幅喀喇昆仑卫士和中国空间站的“同框”画作。这幅画,他在得知神舟十三号飞船发射成功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构思了。
帕肉克还记得那天——大漠茫茫,长空辽阔,火箭尾焰划破夜幕,载着神舟十三号航天员飞向中国的太空家园。
帕肉克和战友一同守在帐篷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的新闻画面。
那一天,在这片人迹罕至的高原“孤岛”,他感到了与亿万国人一样的振奋与自豪。
每当高原陷入夜色,官兵们总是忍不住在璀璨星河间,寻找那颗平稳划过的“中国星”。“都说喀喇昆仑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帕肉克想用自己的方式,“向航天员致以喀喇昆仑战友的敬意”。
白色的颜料点过迷彩,涂过雪山,又勾勒出夜空中飞行的空间站。帕肉克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里虽然离繁华很远,却离祖国很近。
画作完成,帕肉克在石头背后认真地写下寄语:“地球上,我与你最近。”
帕肉克在石头上描绘中国空间站。
画 笔
当热爱遇见梦想,精神越来越开阔
夜色深重,天地万物仿佛都已沉睡,高原变得愈发安静。战友们都休息了,只有帕肉克的那顶帐篷灯光还亮着。
帕肉克有时画自己见证过的风景:灰突突的荒芜色调之间,他留意到一座座高耸的雪山,是由黄、红、绿、白不同色彩组成;晨起时云雾缥缈,仿佛触手可及;当他站在山坡顶端,阳光倾泻而下,高原一望无际……
帕肉克有时画自己记忆深刻的瞬间:攀爬一个陡峭的雪坡,他脚底打滑,一脚踩空,是战友一把拽住了他,才让他没有跌倒;一辆辆军车连成一条线,穿梭在漫无边际的雪原,有时沿峭壁而过,贴悬崖而行……
白天,在凛冽的风雪中跋涉,夜晚,在自己的世界遨游。有几次,他画着画着,天色就渐渐亮了起来。拿起画笔,帕肉克总是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绘画,早已成为这位年轻人刻进生命的一种生活方式——4岁拿起铅笔开始涂鸦,上小学在课本每一页留下画作,13岁去艺术学校学习绘画……即使来到部队,帕肉克也一直没有放下画笔。每一套训练服,都沾染着洗不掉的颜料痕迹。
“为什么没有从事绘画相关的工作呢?”记者问。
“我还是想当兵。”帕肉克认真地回答,“当兵是我的梦想。”
帕肉克始终记得,幼时远远望见特种兵训练的热血场景,记得自己当时的震撼与激动,记得那身绿色的军装在他心中种下的神圣信念。“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去当兵,让自己变强,然后保护人民。”帕肉克说。
在帕肉克心里,自己对绘画的热爱,与成为军人的梦想从来都不矛盾。
2013年9月,帕肉克来到新疆军区某团运输连,成为一名驾驶员。封闭的驾驶室,空旷的高速公路,他将全副心神投入在道路训练的驾驶操作上,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保持车距,车内通信,超车,加速……帕肉克爱上了驾驶训练。他感叹:“开车,跟画画的感觉一样。”
极度专注带来精神上的开阔,与拿起画笔时的感觉如出一辙。这种在一件事上获得自由的感觉,让帕肉克想起自己入伍后画下的第一幅画。
那天夜已深,帕肉克独自一人在地下室里画着板报。他沉浸在画中,仿佛没有任何事能打扰到他。画笔一点点勾勒,海陆空3名军人手执国旗的场景跃然显现。
那一刻,在一直梦想的军营里拿起热爱的画笔,帕肉克感觉无比安心。
线条逐渐明朗,白色、蓝色、绿色、红色的水粉颜料分别填充,笔刷落在黑板平面的触感,令他感到踏实自在。从那时起,军营里的充实生活,成为帕肉克绘画创作最好的素材。
上高原,他在康西瓦呼啸的大风中练习战术动作;冬日营区,他蹚过没过小腿的积雪进行体能训练;驻训场,他见证威风凛凛的装甲车驰骋荒野……
帕肉克画纸上描绘的事物,从幼时钟爱的狮子、老鹰,变成了童年时代喜爱的动漫角色,变成少年时写生的城镇和旷野,最终变作了军营中每一个值得铭记的瞬间。
他画训练场冲向硝烟的背影,画战友弹吉他唱歌的场景。他画近在身边官兵的笑容,也画远隔千里的航天器、港珠澳大桥和中国“天眼”……透过一支画笔,帕肉克记录了军旅中的难忘岁月,也记录了这个伟大时代。
最近,帕肉克准备了两个油画布框,计划画两幅喀喇昆仑边防官兵巡逻的“石头画”,里面要“有国旗,有祖国的大好河山”。
“等返回营区后,我还要在墙上画我们的新装备。”画什么内容,该怎么构图,帕肉克已经在心中构思好了。
帕肉克的石头画作品。
肖 像
定格一张张面孔,铭记一个个瞬间
从前年起,帕肉克有了一个纯粹而艰巨的愿望——给运输连每位战友画一幅肖像。
“数量太多,一直没完成,只能先画快要退役的战友。”他抓住所有空闲时间,用自己的笔为这些战友留影。有的画在纸上,有的画在石头上,有的画在油画布上。
告别时,帕肉克的画跟着战友们一同,回到了他们各自的家乡。替他说一句再见,替他们铭记一段岁月,或许是这些画最好的意义。
当兵多年,帕肉克已经记不清给战友们画过多少这样的人物肖像——有时候画他们自己,给他们留作纪念;有时候画他们的全家福,给他们邮回家中;有时候还会帮着战友画女朋友,让他们拿去“讨好”爱人。
帕肉克粗略计算了一下,“加起来应该有上百幅了”。
描绘这一幅幅人像,他默默地读过了许多战友的故事:有人在这里度过无悔的青春,满含不舍地离去;有人担忧家中身体欠安的父母,用一幅全家福慰藉亲人;有人跟女友走过爱情长跑,组成幸福的家庭……
帕肉克喜欢画人物,喜欢刻画他们的表情,把他们的面容落在画纸上。他喜爱的维吾尔族画家哈孜,很多画“都是关于民族文化的,画的大多是‘一家亲’”。帕肉克喜欢哈孜画里的家乡——里面有维吾尔族人民的欢笑和歌舞,有最甜蜜的葡萄和蜜瓜,有他熟悉的城镇村庄。
“我喜欢那些作品中洋溢的温暖与热情,这也是我爱画人物的原因。”画过那么多肖像,帕肉克也有遗憾,“没有画过自己的全家福。”
上次给家人画像时,他还在上小学。稚嫩的小手用力握紧铅笔,帕肉克满脸认真地坐在画板前,给30多岁的妈妈画了一幅素描。
近20年过去,妈妈的脸上多了皱纹,发间冒出了银丝。当兵之后,帕肉克难得回一次家。第一次回乡探亲时,他恍然发现,妹妹似乎长高了,妈妈好像变矮了,爸爸生了病,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想要画一幅全家福,在墙上画一幅大大的油画。”帕肉克说,“没时间,就慢慢画吧。”
夜色沉沉,喀喇昆仑山上依旧寒意逼人,灿烂的星辰连成银白色的玉带,牵系着雪山上的官兵和远在家乡的亲人。
有了绘画和战友作伴,高原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白天训练间隙,会有战友兴致勃勃地帮帕肉克寻觅合适的石头,捡回来给他画画用。
大家慢慢也学着他,在石头上画一面国旗,或是写几行字。有人开始在本子上记录心情,有人举起了相机定格瞬间……驻扎在雪域高原的年轻官兵,慢慢学会了站在全新的视角注视祖国、关注世界。
又至深夜,帕肉克坐在帐篷里,拿着石头专心致志地画着战友的肖像。偶尔有战友走进来,坐在他身边。
有的人不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有的人会主动跟帕肉克搭话,漫无边际地闲聊。有的人会不好意思地问:“可不可以给我画上一幅?”
“可以啊,但是要排队。”帕肉克笑着回答。
图片由于康飞、韩 强摄
用战士的方式,记录我们青春奋斗的身影
■解放军报记者 杨悦
直到来到这里,许多年轻官兵才更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国。”
这里,是喀喇昆仑。
在这片被称为“生命禁区”的高寒之地,许多官兵涉过风雪留下脚印。他们的故事,在这里谱写成动人诗篇;他们的青春,在这里升华为光辉岁月。
这里有炽烈的紫外线,也有脸上晒出一大片水疱仍坚守战位的火箭炮炮长刘全;这里有狂暴的风雪,也有手提医药箱巡诊超过8万公里的女军人姜云燕;这里有刺骨的冰河,也有用“清澈的爱”捍卫祖国疆界的英雄陈红军、陈祥榕、肖思远、王焯冉……
“决不把领土守小了,决不把主权守丢了。”喀喇昆仑上,许许多多官兵站立在不同的战位上守卫祖国,也用不同的方式铭刻着这里的日子。
高山寒夜,群星洒下柔白的光晕,笼罩山谷间的驻地。新疆军区某团运输连二级上士帕肉克·吾马尔坐在帐篷里。白天,他驾驶军车穿梭在雪山之间;晚上,他守在台灯下专注地作画。
在喀喇昆仑驻训的日子里,这位自小学画的维吾尔族青年开始用石头当画布。他的画笔,记录了这片土地的风雪和艳阳。
高原狂风呼啸,帐篷外白雪皑皑,班长杨鸣淏打着手电筒,在双人帐篷的灯光中写下了第一篇高原日记。进入高原巡逻班,第一次登上喀喇昆仑执行任务,写日记,成为他铭记这段时光的独特方式。
杨鸣淏在营区种下一棵红柳,并在日记中记录它的成长。慢慢地,他从红柳的坚韧得到坚持的勇气。
空喀山口边防连一级上士彭小龙,在胸口珍藏着两个女儿的照片。守山的寂寞岁月里,他时不时要将照片拿出来,抚摸女儿天真的笑容。
彭小龙曾在信中说:“女儿,希望你们快快成长,长大后你们才能理解爸爸今天的选择……”一封封信笺,凝结着这位军人的忠诚与思念。
喀喇昆仑见证,平凡在此处蜕变成伟大,青春从这里绽放出芳华。
从神仙湾、天文点到河尾滩,一茬茬官兵坚守在这里,用青春的足迹践行着喀喇昆仑精神;从绘画、日记到书信,一个个载体铭刻着梦想,官兵们用自己的方式记载着喀喇昆仑的故事,记录着波澜壮阔的时代。
一幅画画完,帕肉克满意地放下画笔。石头画作上,喀喇昆仑的天空湛蓝得令人迷醉,官兵们沿着雪山上的曲径前行。
“我想在喀喇昆仑的石头上,留下我们青春奋斗的身影。”他说。
与飞天英雄“肩并肩”
■解放军报记者 杨悦 通讯员 张伟
“虽然我们看不到你,但我知道你一定在那里。”
电视新闻里,神舟十三号3名航天员伸出大拇指,向喀喇昆仑卫士致意的那一刻,帕肉克被高原紫外线晒得黑红的脸,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上高原一年多,帕肉克始终忘不了那片星空给他的震撼。
夜幕降临,人迹罕至的喀喇昆仑高原愈发清冷安静。有时,帕肉克会裹上厚厚的棉衣,注视那片汇聚了璀璨银河的星空。
2021年10月,得知神舟十三号航天员飞上中国空间站后,帕肉克和战友单调的高原训练生活又多了一项活动——在那片星空上寻觅“太空家园”的踪影。
浪漫的星河之间,那个代表中国空间站的银白光点,就像是万千星辰中的普通一员,明亮而不夺目。但在帕肉克和战友眼里,那颗平稳划过夜空的“中国星”,是他们眼中最美丽、最耀眼的存在。他知道,3名中国航天员就在那颗“星星”里面。
帕肉克心中冒出一个念头——站在“离天最近”的喀喇昆仑高原,也是离空间站中的3名航天员最近的地方。虽然分处天地两端,但他和喀喇昆仑的战友,与太空中的飞天英雄都在“并肩战斗”,共同守望着挚爱的祖国。
帕肉克拿出自己心爱的画笔和颜料,选了一块心形石头,决定为航天员和空间站画一幅画。
一次,中央电视台国防军事频道《军事纪实》栏目记者来到这里采访。帕肉克特意请他们帮忙,将绘制了3名航天员肖像和喀喇昆仑卫士守望空间站场景的两幅石头画带到北京。
那一天,帕肉克在新闻里看到,自己的画被送进航天城,被太空中的3名航天员看见。他无比开心,也无比激动:“3名航天员提到我名字的时候,感觉特别荣幸。”
正如航天员王亚平在回复致谢中所言,当喀喇昆仑的官兵在地面追逐他们的身影,他们也在太空中注视着祖国的壮美山河。这让帕肉克又一次体会到那种与飞天英雄“肩并肩”的自豪。
新闻播出后,有人调侃帕肉克:“帕肉克你现在火了,很牛啊!”
“我不牛,祖国牛!”他笑着说,“祖国牛,我才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