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知兵心
■解放军报记者 陈小菁
守山望海。
不足半米宽的小路上铺满黄叶,延伸到山的深处。顺着这条陡峭的路往上爬,将近山顶的位置,还能看到一个独户的人家。此刻,眼前的一片山林就像自己曾经守望的海,在李付山心里,也只有这个时刻,这片森林、这片“海”,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临近4月,北方的空气中带着微凉。又一次爬上山顶,刚刚脱下军装的海岛雷达老兵李付山,心头涌上思念。下意识地拨通了东部战区海军航空兵某旅披山岛雷达站站长吕光阳的电话,他说:“战友们寄来的照片、海岛石都收到了,我在山东老家挺好,让兄弟们别挂念。”
离开守卫了16年的东海小岛——披山岛,已经4个多月。在李付山心里,觉得自己还是个守岛兵,还会时常和妻儿开玩笑,“活在海岛时间”。
每次出门闻到的不再是咸腥的“海味”,抬头看到的也不再是海阔天空,他明白自己与岛的距离越来越远了。那些与那座岛有关的作息习惯、思维方式、记忆画面却填满了生活的罅隙。他常常会觉得,生活中的细枝末节都和记忆深处的那座岛紧密相连。
那么远,却又那么近——老兵与他守护的海岛之间的距离。
按时起床、接送孩子、做饭买菜……在老家的日子忙忙碌碌。李付山心里,过的却还是守岛的日子。离队百余天,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早点回“家”看看。
高中毕业,李付山应征入伍上了岛。披山岛渐渐成了他的第二个家。有一次他和妻子聊天说,过去16年自己“离岛”的日子不超过30个月,但自己“离岸”的日子却有数千天。那一刻,妻子理解了丈夫每天定格在清晨5点50分的“生物钟”、理解了丈夫珍藏在角落的黄脸盆、绿军被:“老李的心还在岛上呢!”
岛与岸,在李付山心上同样重,都是家。心在岛上,岛在心里,人生的航船就不会迷航。假日一大早,吕光阳给李付山打来电话:“兄弟们想你啦,有空回家来看看。”他说,这是战友们的心愿。
电话那头,李付山已是热泪盈眶。拿着电话,看着晃动的镜头上浮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老兵感动了。他们相约:等疫情过去,大家再相聚。此刻,海水轻拂礁石,浪花已经读懂了兵心,它也在等待着老兵回家。
这就是披山岛雷达站老兵李付山的故事。在披山岛官兵守岛的青春故事中,它只是平凡的一个。走进披山岛,听海、听涛、听兵心,听懂了浪花对沙滩的依恋,也就听懂了海岛雷达兵对山海的守望。
向海风许愿,在山海相见
■张 淦 李恒江 叶 子
守岛官兵喜欢在闲暇时间一边望海、一边聊天。
披山岛,面积仅2.38平方公里。摊开地图,纵横交织的经纬之间,这个东海深处的小岛毫不起眼。
岛上驻守着一个有着60多年历史的英雄雷达站,曾被授予“攻如猛虎,守如泰山”奖旗。60多年来,守在这里的官兵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官兵初心依旧,眼睛清澈依然。
人在心在坚守在,远方的岛并不遥远。
雷达站营门前的“披山岛”三个大字,也镌刻在每名官兵的心上。
离开?离不开那座岛
二级军士长杜从志心里,守了几十年的披山岛,是他离不开、离开了也放不下的地方。
他是旅里最老的兵。今年已经43岁的杜从志,1997年入伍来到岛上,是旅里的技术大拿。
25年间,旅领导多次征求意见将他调到旅机关工作,这样他可以把家搬来部队驻地,定期与家人团聚。但两次调离小岛都不到半年,杜从志就主动找到领导要求把他调回岛上。领导不解,他却只有这么一句话:“离不开那座岛。”
“离不开”的潜台词,是“不想离开”。素来沉默寡言的杜从志,每次面对人生进退选择时却从不含糊。也许是孤寂的守岛生活雕琢了老兵坚韧的性格,他紧接着又说出另一句简短有力的话:“留下来是我的心愿。”
心愿是要被珍藏的,杜从志始终这么认为。
那天,看到“向海风许愿,在山海相见”这句话,他就把这句话设置成了自己的微信签名。“从离不开,到留下来”,时光如水逝去,老兵的心愿沉淀在岁月的河床,逐渐被冲刷打磨出宝石般晶莹的光泽。
披山岛位于东海深处,杜从志说这里令他印象最深的季节有两个——春季和冬季。
新兵来队时,看到一个个稚嫩的面孔,杜从志就像沐浴着春天的阳光;老兵离队也是岛上最冷的时节,那接连半个月的雾气,一如他心头的阴霾。
守岛几十年,杜从志的许多战友陆续离开了海岛。他说自己就像这座披山岛,反复经历着潮起与潮落——年轻时候每年老兵离队,他都要站在山头,看着接老兵的船消失在山海相接的地方。他的眼泪滚烫,又被风吹干。后来,自己也成了老兵。每次送别战友,他更是难舍难分,抱住战友的肩膀,一任自己泪涕横流。
再后来,老兵离队的日子,成了杜从志主动申请值班的日子。他开始懂得,最伤心的时候,眼泪都是流淌在心里的。他告诉自己,面对离别,要把悲伤留给自己……
也正是从那时起,杜从志做出决定——留下来。“岛要有人守,我也离不开岛。”这也成为他和青春的约定。如今,这个约定属于更多守岛官兵。
去年,中士赵鑫带的“徒弟”、下士陈楷洋即将退伍。临行前,赵鑫笑着跟他开玩笑:“你啊,离岛时可不许哭鼻子。”
“怎么可能!我肯定不哭,我要笑着挥手。”
“吹牛,我不信。不过,我是真的不会哭。”
老兵退伍前一天的傍晚,两人坐在山顶的礁石上,微笑着四目望向山海相接的地方。这是战友离别前的“贴心一刻”,也是兄弟间的“默契约定”。
在披山岛,老兵退伍时,航船会搭载老兵绕岛三圈并鸣汽笛。这个特殊的送别仪式已经延续了很多年。翌日清早,赵鑫悄悄换班、跟着老班长杜从志到山上值班,他害怕自己看到战友离去的背影会“失约”。
锣鼓声响,陈楷洋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神难掩失落。他笑着和战友拥抱告别,心里反复想着“师傅”赵鑫的话,提醒自己“要笑着离开”。
汽笛声鸣,在踏上航船的一刻,陈楷洋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披山岛,这个承载他青春的地方,有着太多回忆。
山顶,赵鑫抻着脖子看着远处的海面,期待能看一眼绕岛的船。这一刻,他们彼此都落泪了。
杜从志和远方的阵地。
苦吗?其实有点甜
在披山岛,战士守岛时间最长纪录是24个月。
中士赵鑫说,过去上岛之前,教导员会特意叮嘱带队的排长,带几个准备上岛的新战士在镇上好好转一转——“上岛容易出岛难”。
如今出岛便捷多了,赵鑫特别知足。用他的话就是:“日子有点甜。”相对于过去的“苦”,官兵口中的一个“甜”字见证着时代发展给守岛带来的巨大变化。
披山岛孤悬远海,每周只有两班船补给。2018年,岛上探出一口深水井、建起了蓄水窖,但官兵吃水用水仍然紧张。
那年春节前夕,旅队领导让守岁的雷达站官兵每人录制一段“心语”给远方的家人。当时还是列兵的赵鑫腼腆地说,“就想喝一口家乡的汽水……”这个打小在西安长大的战士,说起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坐在城墙下乘凉喝过的橘子汽水,连笑容都是甜的。
官兵朴素的心愿,击中了旅领导的心房。从那以后每次补给船上岛,运输物资中除了一箱箱的纯净水,还会额外增加几箱橘子汽水。去年,岛上安装了海水淡化系统,海岛的吃水难题得到彻底解决。但定期补给汽水上岛,成了旅队沿袭至今的传统。
“在这个小岛上,橘子汽水不仅仅是一种饮料,让人甜到心里的是来自远方的牵挂。”雷达站站长吕光阳一语道破兵心。
那年国庆节前夕,老兵石文恒的妻子打算上岛探亲。乘坐飞机、高铁、汽车辗转到了码头,即将乘船进岛的前一天,台风不期而至。船停航了,原本计划的温暖相聚,无奈变成了隔海相望。
一天、二天、三天,狂风漫卷,海潮汹涌。眼看假期即将结束,这位军嫂也要返回了。就这样,石文恒在岛上精心布置的家属房,最终没能派上用场。
妻子离开那天,她把一箱糖果留给经常往来披山岛送物资的渔民老邓。放下电话,得知妻子要离开,石文恒站在阵地附近岩石旁百感交集。海风呼啸,他默默凝望着海的那一边……
一周后,老邓开着渔船上岛送物资,他把那箱糖果交到石文恒手上。打开箱子的塑封,一颗颗巧克力糖果就像星星,闪耀着他的眼眸。战友们聚拢上来,每个人都从班长手里分到了糖果,他们笑得特别开心。
从橘子汽水到“迟到的糖果”,“甜”成了雷达站官兵对幸福生活的定义。
去年,下士赵勇登记结婚了。因为新冠肺炎疫情,两人原本计划好的婚期推迟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上级批准官兵可以休假,大家你让我、我让你,好像商量好似的把休假机会让给了赵勇。
半个月后,老邓开着渔船上岛,战士们从船上卸下几大箱子喜糖。赵勇的视频电话打得也很是时候:“不要争不要抢,今天的喜糖管够……”
一起吃过苦的战友,更懂得分享人生的甜。去年冬天,雷达技师李付山即将离队。他让老邓从镇上订了一个大蛋糕,要和战友们一起庆祝在岛上的最后一个生日。
得知消息,吕光阳瞒着李付山,让他带过的每一名雷达操作员给“师傅”录了一段祝福视频。生日会上,伴着优美的旋律,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大屏幕上——左一句“班长,祝你生日快乐”,右一句“班长,祝你永远健康”,老兵红了眼眶。
和战友们相伴度过军营最后一个生日,李付山由衷说道:“这是我一生吃过最甜的蛋糕!”
小岛上一家团圆的幸福时刻。
跨越?路始于脚下
137个台阶,数百米的山路,是官兵们奔赴战位的距离。
上等兵赵强在心里将这个数字数了一遍又一遍,这是他新兵下连后最急迫的心愿——早点背上挎包,踏着这137个台阶到阵地值班。
独立值班,是每一名雷达官兵攀登的第一个“山头”。为了背着挎包、奔向战位的时刻,每个人都会拼尽全力。
独立值班考核很快来了。赵强信心满怀地参加,结果铩羽而归。由于紧张,他在标图时漏掉一组数据,操作动作出现差错。
心愿落空,换了是谁心里都不好受。赵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没了精神。这137个台阶,仿佛成了一段“难以跨越的距离”。
赵强的班长、老兵田经山在岛上守了十几年,他熟悉这座岛,也熟悉每名年轻战士的“心路历程”。
一个周末,田经山叫着赵强到岛的另一边去看看。“这地方慢慢积水变成了一片湿地,白鹭都在这儿饮水;这棵树是桑树,初冬会结果,可甜了;这是野香葱,可以吃;那边还有一片格桑花,是一位老班长栽下的……”老兵一路走,一路讲解;新兵跟在后面,一路听,一路记。
山顶的悬崖边,一棵树被经年不息的风吹成“莫西干发型”。田经山对这棵树情有独钟,常常自诩是“岛上最懂这棵树的人”。
刚上岛,田经山就听岛上的渔民说,这棵树挺立在悬崖的风口处好多年。岛上经历了几次超强台风,很多树几乎被连根拔起,它却始终没有倒下。在田经山心里,这棵树成了名副其实的“坚强树”。
田经山告诉赵强,山下大路旁还有一棵“唯一柳”。直到赵强看到了那棵树,他才懂了“唯一”的含义——这是一棵被大风刮倒的大树,树干已经干枯,但向阳一侧的枝干又重新长出绿芽。生命之顽强,让它成为官兵心中的“唯一”。
下山时,路过“虎林”长廊,看着刻有“训练标兵”名字的一排排鹅卵石,赵强开始期盼着: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鹅卵石。
梦想的种子,就这样在战士心中扎根。“再大的梦想,也是从小火苗燃起。”在海岛上守了多年,田经山对梦想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这么多年,他带过的兵,有的成为兄弟单位的业务骨干,有的被选调到了辽宁舰上。而他,依旧坚守在岛上。
老兵有老兵的梦想。大到雷达信号调试,小到馈线接口除尘,田经山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日积月累达几十万字的技术笔记中。“我是技师,雷达需要我。”老兵说,一个人如果把工作当作事业来干,就不会停下前行的脚步;一个人如果把追逐梦想当成一种生活,那么每完成一次任务就是实现一个梦想。
“不漏掉任何一批空情。”谈及工作,一级上士王雪根的言语中透着淳朴。这位老兵眼中,雷达技师值班都是24小时连轴转,有时候上了阵地就是十天半个月,情况不解除,他们不下阵地。
在坚守的战位上,工作,总是与责任形影不离。
新装备列装后不久,王雪根突然接到上级电话通知,兄弟部队率先发现某空情目标。用上了新装备,他们却“落后了”,他不甘心。
“搜索目标!”王雪根面色凝重。从那以后,王雪根丝毫不敢懈怠,每次值班都要额外“加码”,给自己增加参与处置训练的机会。
终于,王雪根带领战友又一次在全旅考核中夺冠。体会着胜利的喜悦,老兵脸上写满自信,“超越自我,快乐在于过程。”
跨越,就是实现梦想的过程。再远的路,也要从脚下迈出的第一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