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来,老红军的女儿邓玉平与朋友行程10.2万公里,14次重走长征路,寻访300余位老红军。如今30多位老红军依然健在,春节前夕邓玉平为本版撰文——
新春到,对您说声“过年好”
■邓玉平
就要过年了。我欣喜地盼着新春到来。因为,我这个老红军的女儿,又可以跟那些拜访过的老红军们再说一次“过年好”。
记得在那些繁星点点的夜晚,父亲邓志云曾对我说,他看到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就想起长征路上的那些战友。父亲动情的讲述,对我有一种深邃的吸引力,促使我后来去追寻父辈的红色征程,探望他那些“星星”般的战友。长大后,我成为一名历史老师。2004年暑假,我背上行囊,从上海出发走上长征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从迈开双脚的那一刻起,追寻会成为我接下来的人生常态。我与朋友行程10.2万公里,14次重走各条长征路,祭扫无数座红军烈士墓,在茫茫人海中寻访健在的老红军。
直到看到他们,我才明白,辗转万里,一直指引着我的究竟是什么。
张力雄,参加红军时19岁。湘江战役中,红34师将士前仆后继,浴血奋战,5000多名闽西子弟壮烈牺牲。其中不少闽西子弟是由时任红34师100团政委张力雄组织训练的。听闻他们牺牲的消息后,张力雄痛哭不已。高台血战中,张力雄任红五军45团政委,战斗中他的左腿被弹片击中,在老乡掩护下出城才找到部队。“可惜呀,那些战友牺牲得太惨烈,我非常怀念他们。”我送给他一条从四川阿坝松潘县原草原乡带回的哈达,他利索地把哈达往脖子上一围,和我们拍照留念。
肖延,参加红军时12岁。他说:“我们参加红军,跟对了队伍,跟对了党,就是为了劳苦大众求解放,这是在脑子里扎下根的。”他摩挲着胸前的党员徽章,用自豪的口吻说:“一个军队有自己的信仰,这支军队才有力量一往无前。”
张文,参加红军时14岁。我送她一顶红军帽,她说:“我刚参加红军时的任务就是缝制军帽和军服。我所在的红四方面军第四军供给部被服厂有6个班100多名女战士,长征中走到八里铺时,只剩下了两个班……翻越雪山时,我两眼昏花、四肢无力,实在走不动了,是战友们用胳膊架着我一步一步往上爬。”
向轩,参加红军时7岁。我问他:“您当时年纪那么小,是怎么跟着队伍走过万水千山的?”他坚定地说:“我9岁参加长征,是通信班副班长,红小鬼轮流站岗时,我主动要求多站一会儿。我有一个信念,再苦再难也要走下去,就是靠这个信念支撑,才一路走到陕北。”
一个个鲜为人知的故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个个细腻动人的细节,如同一颗颗闪闪发光的珍珠,让那段艰苦卓绝的历史愈发耀眼。长征,已经穿透了岁月,成为他们人生的烙印与注解。
我多想留住他们,留下他们的音容笑貌,珍藏那段红色的记忆。我请他们在一面红旗上签名。他们颤颤巍巍、一笔一画签上自己的名字,用手指一个个滑过红旗上的其他签名,难掩激动地说:“这位,这位,还有那位……都是我长征路上的战友啊!没想到,阔别80多年,我们从天南海北,以这样的方式集结归队!”
在这面红旗上亲笔签名、“集结归队”的老红军有302位,其中女红军46位,开国将军28位。
这些老红军的身上几乎都留有战争年代留下的伤疤,那是英勇作战、九死一生的“纪念”。他们胸前的勋章、奖章熠熠生辉,那是为中国革命和建设立下不朽功勋的见证。他们信仰坚定、矢志不渝,离休后仍发光发热,热心公益,关心下一代,一生一世都在“长征”。
分别时,我们彼此依依不舍。他们总要把我送到门口、楼下或者院子外,叮嘱我“要来信呀”。我走远了回头望,那些穿着红军服、挥手送别的身影还站立在那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他们,但我知道那些身影已经走进了我的心里。
我一直在思索,我们应该怎样传递薪火?我带领学生走近老红军,与他们书信、电话往来18年,有些来往信件收录到出版的老红军回忆录中,有位老红军给学生的回信长达14页。我和学生曾分别与7位老红军一起过元旦。学生抚摸他们身上的伤痕,含泪说道:“长征,是一种可以触摸的精神力量。”
我把老红军的故事纳入学校《走进长征》历史选修课,融入为各地各界所做的300多场讲座中。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头戴红星的父辈,总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有时我在报刊和电视上看到关于他们的报道,欣喜有更多的人了解老红军的故事。惊闻他们中的某位逝世,我的内心悲恸不已。
老红军也惦记着我和学生。有位老红军,每年秋天自家种的桔子成熟时,会让子女把带着绿叶的桔子送到学校的教室。有位老红军听说我生病了,不顾暑热拄着拐杖来家中看我。那一年,我们重走长征路,女红军苏力打来电话,问我们到了哪里。我告诉她走到了四川阿坝刷经寺。她嘱咐我代她祭扫当地的红军烈士墓。今年新年前夕,我与百岁红军王全英视频通话。这位女兵,过雪山时曾冻掉一根脚趾。她乐呵呵地说收到了我和学生写给她的信,要寄给我她亲自缝制的布坐垫。收到坐垫后我数了数,坐垫上一针一线缝了18圈766个莲花瓣……我把这个凝结着老红军深情厚谊的手工艺品转送给一所学校,学生们给王全英寄去了临摹的她的画像。
今年是长征胜利86周年。我拜访过的老红军中,有30多位依然健在:参加过宁都起义的赵世新108岁了,能一口气说出翻越过的10多座雪山名字的曹守成107岁了,长征途中抬担架、运送伤病员的赵桂英106岁了,父子三人参加红军、只有他活下来的马志选104岁了,双腿肿胀、拄着木棍走出草地的开国将军杨永松103岁了,从“小毛头”成长为共和国将军的万海峰102岁了,一生最喜欢穿绿军装的贾少山102岁了,7岁随哥哥参加红军、9岁走上长征路的万曼琳96岁了……
2020年,我得知当时102岁的老红军胡正先回到曾经战斗过的川陕革命根据地,也赶了过去。胡正先告诉我长征时期红军军旗的式样,告诉我用粳米稻草和糯米稻草编织出草鞋穿在脚上行军的区别。军旗,一种精神的象征;草鞋,一个历史的符号。这是我第三次听他讲革命传统,从天亮听到天黑,又一次收获满满,难舍难分。
走在街上,晚风轻拂我的面颊。抬起头来,星光闪烁。
新春佳节,想念他们,情不自禁。
本版制图:扈 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