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你,成为“你”
■徐星星 张 涵 解放军报特约记者 李永飞 袁 帅
追 寻
“找到他们,不仅是给烈士亲属一个交代,更是全连官兵共同的心愿”
火箭军某团汽车二连荣誉室展柜,陈列着一本泛黄的“连史”。连史里,详细记录着连队杨延功、甘心贤两名烈士的牺牲经过。
那年秋天,连队远赴千里之外参与剿匪作战任务。一次,司机杨延功与助手甘心贤奉命前出运送物资,突然遭到数十名土匪伏击。霎时间,密集的子弹向他们的汽车袭来,甘心贤急忙用枪托打碎挡风玻璃,向敌人发起还击。
杨延功的子弹打完了,汽车燃起大火,他果断驾驶着燃烧的汽车冲向敌群,用最后一滴鲜血,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连队一直想找到烈士的安置地和他们的亲属。”2018年时任指导员王军涛回忆,“这么多年过去了,总是没有收到准确的消息。”
全军开展“传承红色基因、担当强军重任”主题教育,连队上的第一堂教育课便是重温两名烈士的英雄事迹。在课后的讨论发言中,不少官兵提议连队应该重启寻找两名烈士安置地的计划。
火箭军某团汽车二连组织官兵赴兰州华林山烈士陵园祭奠先烈,指导员贺阳为官兵现场讲述革命故事。 解西朋摄
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军涛找到了一本记载着那次剿匪任务的小册子。书中写到,两名烈士最后“安葬于兰州华林山烈士陵园”。沿着书中的线索,王军涛联系了陵园的管理人员,查询到杨延功烈士的确安葬于此。但按照连队所记载的“甘新贤”烈士的名字,并没有匹配的信息。
此后不久,王军涛得知连队一名甘肃武威籍的退伍战士许康正在兰州出差,便委托他去华林山烈士陵园寻找烈士墓碑。距杨延功烈士墓碑不远处,许康找到一块名为“甘兴贤”的墓碑。烈士陵园记载“甘兴贤”于剿匪任务牺牲,与杨延功的安葬时间一致,这才最终确定了甘心贤的墓碑。
寻找烈士亲属也遇到了相似的问题。连队登记的烈士姓名为“甘新贤”,他的驾驶证上又写作“甘兴贤”。60多年来,烈士祖籍所在的行政区划也发生了变化,甘心贤所在的信阳县如今变成了信阳市。
贺阳接任指导员以来,曾向信阳市民政局查询“甘新贤”“甘兴贤”两个名字,都没有回音。2018年3月17日,退役军人事务部成立。连队官兵们打电话给信阳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对方告知了原信阳县现在可能的归属地,他们挨个打电话去问。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名为“甘心贤”,且牺牲年份都能匹配上的烈士。杨延功那边,则由寿光市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工作人员牵头联系到了其长孙杨巨业。
寒来暑往,两名烈士生前所在连队,先后经过十余次整编移防、番号调整,但官兵们对英烈的缅怀从未间断。连队将两名烈士的事迹做成展板、编进连史,让一代代官兵学习。
“找到他们,不仅是给烈士亲属一个交代,更是全连官兵共同的心愿。”贺阳说。
直到今天,连队仍保留着晚点名第一个呼点烈士姓名的传统,官兵宿舍也一直空着两个床位,床头上贴着烈士的姓名和照片。
相 逢
“没想到牺牲的父亲一直以另一种方式在这座军营中‘活着’”
2020年11月的某一天,杨巨业接到了一个来自西北的陌生电话。对方跟他说,自己是火箭军某部军人,要跟他核实烈士亲属的信息。
打来电话的人叫解西朋,是火箭军某部汽车营二连的班长。他口中的“烈士”,正是杨巨业的爷爷杨延功。
在这个电话之前,杨巨业的家族记忆有着60多年的断层。打他记事起,“爷爷”就是照片中一个影像:一个20多岁的青年,穿着军装,浓眉大眼。照片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正上方是一张中国地图。杨巨业的家在山东潍坊,爷爷牺牲在地图的另一头,相距2000多公里。
在杨巨业的记忆中,所有的亲人都告诉过他,爷爷杨延功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是烈士。但更多的细节,没人能说出来。杨延功牺牲的那年,杨巨业的父亲杨云吉才12岁,姑姑杨云兰只有2岁。
2021年2月,杨巨业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一回是连队指导员贺阳。他邀请杨巨业一家在清明节前往部队参观,去烈士陵园祭奠先辈。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杨家人的心顿起波澜。最让家里人担心的是,杨云吉年事已高,几年前得过脑血栓,从那之后就行动不便,去哪儿都需要拄拐杖。
杨云吉的老伴蒋莲英至今清楚记得,得知能去兰州探寻父亲墓碑,杨云吉心情格外激动。她担心丈夫出远门身体受不了,但杨云吉态度坚决,这是他多年的执念。
杨云吉对父亲的记忆太浅了。他依稀记得,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出国作战,大伯曾带他去丹东父亲所在的部队探望过一次,留下了一张黑白照片:他扶着一辆吉普车,父亲在一旁陪着他——这还是看着照片才能回想起来的细节。原本,他只记得自己在火车上乱跑,“鸭绿江这头是丹东,跨过去就是朝鲜。”
杨云吉的记忆里,有一天家里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父亲的军大衣、靴子和帽子,还有一张烈士证明。杨云吉懵懵懂懂地明白,那些东西叫做“遗物”,是父亲的。
牺牲,在这个家庭是被刻意避免的词汇。杨云吉的妻子蒋莲英告诉记者,嫁进杨家后,她从未主动问起公公的事,怕婆婆伤心。每年过年,婆婆都会自己哭上一场。原本家里只有一张杨延功的2寸黑白照。有一次照相馆的人来村里,婆婆便让他们把照片放大,洗成彩色,裱了起来。
另一位和杨延功一起牺牲的烈士甘心贤,老家在河南信阳。他牺牲时,儿子甘中华只有两岁。
和杨延功一样,甘心贤被葬在了兰州。甘中华的叔叔去部队领回了遗物,但并不知道具体的埋葬地点。关于父亲牺牲的前因后果,甘中华只听和父亲一个连队的战友讲起过。别人说他父亲“活泼”“招人喜欢”,但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不知道。母亲也不提,只是在过年时摆出父亲的遗像祭奠,清明时在村口烧些纸钱。
第一次踏进父辈生前所在的连队,那源自血液中的紧密联系,让杨云吉、甘中华和官兵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这是一场阔别已久的“相逢”。
刚进入营区,连长牟黎明呼点烈士姓名,全体官兵齐声答“到”。
“杨延功!”“到!”“甘心贤!”“到!”
这样的场景,让烈士的后代们深受触动,眼眶湿润。“我原本以为只有我们自己家人才会记得父亲、铭记父亲。没想到牺牲的父亲一直以另一种方式在这座军营中‘活着’。”杨云吉说。
在连队荣誉室内,烈士亲属第一次见到连队为两名烈士制作的事迹展板。甘中华说,展板上详细记载着杨延功、甘心贤两名烈士的牺牲经过,他脑海中父亲的形象才逐渐立体起来。
今年清明节,烈士亲属第一次来到烈士生前所在连队,在官兵引导下参观荣誉室。 张 进摄
出发前,杨云吉和甘中华把父辈生前留下的军功章、驾驶证和旧军装等遗物收拾好,专门捐赠给连队。
“把父亲的遗物捐赠给他曾经战斗过的连队,可能更符合老人家的心愿。这些遗物连同他们的精神,一定会代代传承下去。”遗物捐赠仪式上,杨云吉动情地说。
烈士的后代与烈士的传人,终于在此刻相逢。这一刻,烈士亲属与连队官兵将手紧紧握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烈士纪念日前夕,官兵与烈士亲属视频连线。 徐星星摄
血 脉
“仰望两名烈士的身影,我明白了当兵的意义”
上等兵卢珂键与战友们第一次走进连队荣誉室,就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连队荣誉墙上悬挂着两面旗帜,一面写着“战斗的钢铁运输兵”,另一面则写着“安全工作模范连”,这两面旗帜记录了连队的光辉战史。荣誉墙的右面,是烈士杨延功与甘心贤的遗像。
“这两张‘遗像’是连队官兵根据前人口述所画的素描,并不是真正的照片。”班长张羚浩告诉卢珂键,“连队每次取得新的荣誉,官兵们都会第一时间拿到荣誉室让两名烈士见证。”
去年,上级组织群众性练兵比武,张羚浩主动报名参赛。一次训练中,他手臂意外受伤,连长担心他继续比赛会影响伤势恢复,便想让他退出养伤。
那段时间,张羚浩内心十分纠结。一面是比武考核的难得机会,一面是受伤可能带来的风险,他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天深夜,他悄悄走进连队荣誉室,站在两名烈士的遗像前沉思……
“‘战斗的钢铁运输兵’绝不只是普通的驾驶员,更是英勇无畏的战斗员。”仰望两名烈士的遗像,张羚浩在心底暗下决心。他来到卫生队,恳求医生为自己缝合伤口,坚持参赛。最终,凭借过硬的驾驶技术,他实现了“牵引倒库”比武课目两连冠。
在张羚浩夺得冠军的同时,卢珂键还在找寻着当兵的意义。这位“00后”战士从小看着军旅电视剧长大,加入火箭军,他的愿望是成为一名操作号手,亲手将导弹送上蓝天。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来到大山深处,天天与汽车相伴。
出车、保养、执勤……单调重复的工作,让这个年轻人有些失去耐心。
卢珂键的想法,指导员贺阳早就看在眼里。今年清明,他专门指派卢珂键跟他一起陪着两名烈士的后人去陵园祭拜。
陵园很大,卢珂键搀扶着杨云吉和杨云兰,穿过了一座又一座墓碑,其中有不少都是无名烈士。一到墓前,杨云吉丢掉了拐杖,颤巍巍地跪下来。墓碑上,“杨延功烈士”几个大字在风霜的洗礼下,已有些斑驳。杨云兰伏在墓碑上哭,用毛巾一遍遍擦着墓碑。
这一幕,让卢珂键受到了极大的触动。那些曾经同他一样年轻的先辈,为了保卫祖国,在战火洗礼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想到这,涌动在血脉中的激情瞬间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回到连队,卢珂键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了这么一段话:“祭奠烈士、怀念英雄,仰望着他们的身影,我明白了当兵的意义。”
秋风吹起,卢珂键即将与战友们登上实战化综合保障的演训场。任务出征前,他来到荣誉室,在两名烈士的注视下,向那面印有“战斗的钢铁运输兵”的鲜红旗帜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