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战位报告 英雄篇章|杜富国:雷场归来仍是勇士
中国军网记者 李先慧
下午4点半,杜富国准时出现在陆军军医大学操场。400米的塑胶跑道,他已经绕着跑了7圈,战友田俊搀着他以便及时变换方向。最后200米,杜富国加快速度,冲向终点。
7月的重庆闷罐似的,跑完步的杜富国成了“水人”。护工刘师傅迎上来帮他擦掉脸上的汗,又用生理盐水沾湿棉签,轻轻地帮他擦拭“眼睛”。杜富国戴的义眼片会产生分泌物,需要经常清洗。额头上的汗擦完又冒出来,杜富国甩甩头,不让擦了:“流汗就对了!”他喜欢跑完步酣畅淋漓的感觉。
杜富国和战友田俊在陆军军医大学操场跑步。杨殿基 摄
(一)重生
2018年10月11日下午,云南省麻栗坡县坝子雷场一声巨响,浓烟之下,杜富国浑身是血被抬了出来。作为南部战区陆军某扫雷排爆大队战士,他在处置一枚加重手榴弹时突遇爆炸,从此失去了双眼和双手。
3年过去,杜富国的康复治疗也接近尾声。他白了很多,脸上的皮肤光洁不少,聊天的时候会突然蹦出个冷笑话,别人还愣在原地,他自己哈哈哈哈先笑起来。如果不是墨镜和短了一截的双臂在眼前晃来晃去,人们会觉得雷场上那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又回来了。
杜富国的作息变得非常规律。早上6点半,西南医院周边部队的起床号准时吹响,他便摸索着起了床。夏天他喜欢穿部队发的体能作训服,可以不太费力地自己穿好。
紧接着,杜富国摸索着走到10步开外的洗手间,用残臂夹起挤好牙膏的牙刷,只要掌握好力道和角度,牙刷已经不会再掉了。刷完牙,一个精准投送,牙刷稳稳地落进漱口杯。洗完脸,他向右侧身从毛巾架上摘下毛巾,擦完脸又把毛巾挂回原处。洗手间换了智能马桶,上厕所他也完全能一个人搞定。
正在刷牙的杜富国 杨殿基 摄
刘师傅站在旁边默默看着,只在需要搭把手时帮下忙,大多数时候,杜富国都说:“我自己来。”完成这套早起流水作业并不轻松,他已经练了无数次。
7点半,杜富国准时吃早饭。他戴上树脂做的辅助具,辅助具前端是一支叉勺——勺子的外形,末端有4个刻意磨钝的叉齿。这套为杜富国特别定制的辅助具已经进化到第三代。杜富国刚学着用辅助具时,一碗饭洒掉半碗,吃进嘴里的只剩一半。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终于能够自己吃饭了。后来,辅助具一点点改进,他喜欢吃米粉和面条,勺子就变成了叉勺。
杜富国的水杯也经历了迭代,如今用得最顺手的是个画着小恐龙卡通图案的天蓝色保温杯。想喝水的时候,他把胳膊穿过水杯的挂绳,用下巴摁开杯盖,吸管自动弹出来。
阳光不烈的时候,杜富国喜欢去康复楼顶层晒一个钟头的太阳,再泡杯从家乡带来的湄潭翠芽。青绿的叶片在水中转呀转,他的思绪也渐渐飘远。2018年冬天,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的他终于能出去晒晒太阳。战友推着轮椅缓缓地踱着步子,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脸上身上,小孩的打闹声、鸟儿的叫声一浪一浪打过来,分外清晰。杜富国不自觉想到了在贵州小山村里度过的童年,蜷了一冬的身子骨也温热舒展开来。从此,他便眷恋上这种太阳底下的感觉。
杜富国已经不用进行高强度康复训练,只需要足够的活动量保证肌肉不萎缩。每天下午,他会准时出现在陆军军医大学的操场上,散步或者跑步。如果有事情耽搁了会儿,他还会像小孩子一样甩着胳膊跟身边人撒娇:“快点,我们该遛弯儿啦!”
刘师傅记得,去年8月他刚过来做护工时,杜富国还不大愿意出门。偶尔去陆军军医大学的操场上散步,大夏天他也要穿上长袖。心态是慢慢变好的,现在他已经能坦然接纳别人好奇的目光。路上有小朋友问:“叔叔,你的手怎么了?”杜富国会笑嘻嘻地开玩笑:“叔叔的手被怪兽吃掉了!”
失去了眼睛和双手两个重要的信息通道,平板电脑成为杜富国与外部世界产生链接的途径。晚上7点过后,他要准时收听新闻联播和央视7套的军事报道。
洗完澡,杜富国让护工和战友都去休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听小说,《平凡的世界》来回听了两三遍。晚上10点,熄灯号响起,他安然入梦。
(二)榜样
和平板电脑“交朋友”之前,杜富国先和“滚雷英雄”安忠文交上了朋友。
2018年11月,安忠文在网上听说了杜富国的故事,叫上老战友王曙光、臧雷,风风火火就赶去了解放军第926医院。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边境战斗中,安忠文带着全班战友冲入一片混合雷场,被地雷炸掉右脚后,他翻滚着匍匐前进,心想多碰一个雷就能少牺牲一个战友……战斗结束后,安忠文双目失明,右腿高位截肢。
安忠文向杜富国(右)介绍如何使用手机。钟惠玲 摄
他们曾在同一片雷场战斗,又都被地雷夺去了双眼,虽然相差28岁,安忠文与小兄弟杜富国惺惺相惜,他跟杜富国分享失明后怎么做饭、游泳、下盲棋,教他用手机和外界交流……王曙光扶着杜富国的胳膊说:“我两只脚被炸飞时,刚从军校毕业,跟你一样才20来岁。看看现在的我,没有脚不照样也能走四方吗?”病房里笑声朗朗。老英雄们的探望为杜富国埋下“转变”的种子,它生根发芽,在他心里悄然长出希望。
2019年5月16日,在第六次全国自强模范暨助残先进表彰大会上,杜富国用残缺的手臂向习主席敬上特殊军礼,习主席左手握住他的手肘,右手轻拍其肩膀,致以亲切的问候。杜富国记住了习主席的关爱,网友记住了杜富国无手的军礼。
在这次表彰大会上,杜富国还交到很多好朋友。刘芳是贵州一名盲人教师,因为患上视网膜色素变性,在36岁那年彻底从光明走进黑暗。失明后,她由语文老师转型为心理辅导老师,为2万多名中小学生、2000多名学生家长提供了免费心理咨询服务。认识杜富国后,刘芳经常陪他聊天,教会他与黑暗和平共处。杜富国亲切地喊她“芳姨妈”,他说:“我从芳姨妈那里得到了很多想要的答案。”
微光照亮微光,星火点燃星火。榜样引领着杜富国开启新的人生阶段,杜富国也给熟悉或陌生的他(她)带来力量。
杜富国康复训练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护工许师傅一直陪在他身边,他看着富国咬牙跑完10公里、平板支撑一次次突破记录、花一个多小时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心里热血涌动:“我要再年轻20岁,必定也得干一番事业!”
在陆军军医大学散步时,同学们都认识他。远远地,他们就会喊“杜班长好!”或者停下来,立正,敬个标准的军礼。杜富国看不见,身边人会告诉他:“刚才几个学生给你敬礼了。”
杜富国常去西南医院附近的几家重庆小面馆吃面,很多人认出他来。有次吃完面结账,老板摆摆手:“刚才有个小伙子已经帮你们结过啦!”
杜富国和重庆市特殊教育中心的孩子一起踢球。(图源:重庆市特殊教育中心微信公众号)
杜富国还会去到重庆市的特殊教育中心,看望那里的盲童。他和孩子们一起唱歌、踢球,更喜欢听到孩子们齐声喊:“杜富国哥哥,加油!我们一起加油!”
(三)牵挂
今年开春之后,妈妈李合兰就很少去西南医院陪着杜富国了。从出事那天起,她已经陪了他两年时间,眼泪哭干了,头发熬白了,看着杜富国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她尝试放手:“日子是自己的,我们总有离开的一天,要让他独自去面对。”
杜富国的爸爸杜俊长期在外工作,李合兰一个人在贵州省湄潭县太坪村的老家,种菜、喂鸡、看茶园,偶尔也有孤独的时候:“小时候四兄妹围着转,慢慢都长大走出去了,忠孝不能两全哟。”
杜富国兄妹四个,他是老大,妹妹杜富佳曾赴武汉抗疫,现在是沙塘村驻村第一书记,三弟杜富民是医生,幺弟杜富强正在西藏守边防。
李合兰一直记得20多年前的一件往事。她白天在地里干农活,做早饭时会把中午的饭一起煮了。那天她估摸着饭做得有点少,便对四个孩子说:“中午你们先吃,不够的话我再下面条。”等她干完活回到家,锅里的饭还剩很多。原来四个孩子每人都少吃了点,给她剩下一大碗饭。那股心酸和感动被她记到现在,默默付出却羞于表达是这个家庭一贯的风格。
李合兰正在采茶。杨殿基 摄
杜富国负伤后,全家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变化,父亲照顾母亲,母亲照顾富国,妹妹照顾嫂嫂……妈妈的辛劳被杜富国敏锐捕捉到:“身体大不如前,从家属区走到病房,很明显感觉到她直喘气。”
他牵头策划,和在老家或西藏边防的弟弟妹妹视频连线,商量给妈妈一个暖心惊喜。四个人分别准备了鲜花、衣服、鞋子、滋补品等礼物寄到西南医院,杜富国抱着妈妈,难得说出了那句:“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都爱你……”
李合兰很少把“英雄”这个词和自己的儿子联系在一起,她只是说:“我的娃是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受伤的,我们为他骄傲。”从小,她是听着董存瑞、邱少云、刘胡兰的故事长大的;后来,她把这些人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娃儿听;再后来,她的娃儿成了和这些英雄一样的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李合兰自己打趣:“人人都希望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们富国现在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她最牵挂的是杜富国的未来:“人生是条河,深浅都得过。”
杜富国依然想回归扫雷队,排雷曾经是他最擅长的事情。负伤前,他先后进出雷场1000余次,累计排除爆炸物2400余枚。
杜富国排除了1枚反坦克地雷。杨萌 摄
如今,他的战友们正在边境地区执行扫雷任务,每过3个月,队里会换不同的战友来陪护他。新战友来了,他都要问一问3个月里部队发生的新鲜事……
聊到未来,他说,不管干什么,他都想跟战友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