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线以南,汉江南岸,白云山。
96岁的吕品,不知道多少次在梦里回到那个地方。
11个昼夜,从天到地全是火海。滚滚硝烟中,战友们的脸庞有些模糊,但他们的名字一个个他都能喊出来……
先后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吕品身经百战。在他心里,白云山阻击战是最为惨烈的战斗,也是最为光荣的战斗。
最惨烈的一战——“这就是火海战术”
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双眼炯炯有神,说起话来洪亮高亢,刚过完96岁生日的吕品,给记者拿出了一件珍藏多年的胸标。胸标的正面印着“中国人民志愿军”,背面清晰可见“吕品”二字。
70年前,吕品在447团任副政委兼政治处主任。这支后来被命名为“白云山团”的英雄部队,1950年10月入朝作战,1951年1月在汉江南岸打响了白云山阻击战。
白云山,位于汉江南岸,是汉江防线的咽喉要地,左翼为光教山,右翼为帽落山,互为依托,可以控制从水原通往汉城的铁路以及两条公路。敌人气势汹汹扑来,遭遇志愿军的英勇阻击。
“炮弹炸翻了土地,我们说不准你侵犯;大火烧红了山岩,我们说不准你进前。英雄昂立在山巅,英雄的鲜血光辉灿烂……”这首由刘白羽作词、郑律成作曲的《歌唱白云山》,吕品至今仍能哼唱。
在白云山阻击战中,447团与敌激战11个昼夜,取得了毙、伤、俘美军1400余人的辉煌战绩,胜利完成了阻击任务,为主力部队争取了宝贵时间。
“与阵地共存亡——这是我们团最响亮的口号!”吕品说,“全团防御战线正面迎敌9公里,纵深6公里,面对的是敌人的王牌部队美军25师——这是一场硬仗。”
“阵地丢了再夺回来。我当时听到师长反复下的一个命令:‘夺回来!夺回来!夺回来!’”老人瞪大了双眼,背挺得很直,“敌人用火海战术,妄图让我军退却。”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生死较量:志愿军没有制空权,敌人的飞机像乌鸦一样,一群一群飞过来狂轰滥炸,山上的树干都被烧焦了;地面上我们一挺高射机枪都没有,一门高射火炮也没有,没有任何对空的火器,敌人成吨成吨地倾泻着重磅炸弹、凝固汽油弹。
“这就是火海战术。”老人说,先是飞机轰炸,接着炮火覆盖,后来是坦克冲击。“汽油弹爆炸后,飞溅到身上,扑都扑不灭。”
敌军仗着机械化装备,每天发动数十次冲锋,妄图夺取白云山。而447团就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铆在白云山上。
战士倒下了,班长倒下了,排长、连长……鲜血与牺牲,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知道什么是粉身碎骨吗?”吕品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我们五连副连长代学友,被敌机的重磅炸弹炸死了,战士们想去找他的尸体,但连拳头大的肉都找不到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汉江都冻住了。天寒地冻,战事紧张,没办法掩埋战友的遗体。“挖不动地,只能把战友埋在雪里,堆起一个个‘雪坟’。”
在吕品的记忆里,安葬最好的一个是何常龄烈士。在白云山阻击战争夺兄弟峰的战斗中,19岁的何常龄中弹牺牲。几名战友在白云山下找到一个菜窖,铺上了几层草垫子,用白布裹住何常龄的遗体,盖上了两件大衣,就这样将他葬在了异国他乡,也没有留下墓碑。
“对不起他们啊。”老人眼含泪水,声音嘶哑,“为了胜利,牺牲的战友们会原谅我们的……”
69年前新华社发自汉江前线的一篇电讯稿记录了这场阻击战的一个片段:某团二营营长孙德功、教导员杨明率领全营指战员坚守军浦场东南白云山突出阵地与美国侵略军反复冲杀,激战四昼夜,该营每日冒着敌机十余架轮番轰炸扫射和敌人炮火的轰击,仍坚决地守住阵地。
“现在国家繁荣昌盛,人民生活一天比一天好,战友们,你们安息吧!”老人含着泪,抚摸着心爱的志愿军胸标。
一辈子的遗憾——“高喜有,对不住你”
吕品几乎每年都会到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去看看,却再也没有去过三八线以南,看一看白云山。“如果有机会,我想去看看长眠在那里的战友。”
老人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时间、地点、姓名,一丝一毫都不差,这些早已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心里。其中,一个普通战士的名字,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高喜有,我对不住他!”老人说出这个名字,手微微颤抖着。
“高兴的高,喜欢的喜,有用的有。”吕品一字一顿地说,“他叫高喜有,中等身材,一个年轻的战士。”
高喜有是“东远里阻击英雄班”的战士,也是东远里一战唯一幸存下来的勇士。
敌人妄图拿下白云山,东远里首当其冲。1951年1月29日,美军先后出动8架飞机开始对东远里狂轰滥炸,又派出步兵在炮火掩护下向我阵地发起进攻。这片小小的开阔地,很快成为一片焦土。
三营七连二班在排长韩家桢带领下坚守阵地,从上午打到黄昏,抗击了敌人坦克伴随步兵连续四次的猛烈攻击。在打退敌人的第三次冲击后,排长韩家桢等6人壮烈牺牲,只剩下高喜有一人。韩家桢中弹倒地后对高喜有说:“剩下你一个也要把阵地守住!”
高喜有打光了所有的子弹,坚守不退。夜色降临,敌人停止了进攻,志愿军东远里阵地依然屹立。
“高喜有是这个排的独苗啊,我应该把他留下来的,不该又把他送上了战场。”吕品一辈子都在悔恨,把高喜有又派上反击白云寺的战场。
这一去,高喜有就没有从阵地上下来。
反击白云寺的战斗极其残酷。三营七连冒着敌军飞机轮番轰炸扫射,冲向被敌军占领的阵地。在这场战斗中,21岁的指导员宋时运头部负伤,血流满面,冲在最前面,胸部、腹部同时中弹,牺牲时双手仍握着机枪,枪口指向敌人的方向。
高喜有也在这场战斗中牺牲了。“人在阵地在,我们的‘东远里英雄’用鲜血和生命执行了命令,没有辜负祖国和人民的重托。”吕品说。
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后,吕品几乎每年都会到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扫墓,尽管那里并没有高喜有、宋时运这些战友的坟茔。前几年,陵园修建了一面英名墙,上面刻有19万多名抗美援朝烈士的姓名。吕品扶着墙走啊走,一个一个名字地找,但没有找到“高喜有”。
直到今天,吕品家里还珍藏着一块当年缴获的美军降落伞的布。吕品说:“这块降落伞布是宋时运牺牲前送给我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搬了几次家,但这块降落伞布始终都跟着我。摸摸这块布,就像是看见他们一样。”
▲资料图片:2020年7月,吕品在沈阳家中。(杨青 摄)
无上的光荣——“经过天安门就热血沸腾”
今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八一建军节前夕,远在四川的老战友还和吕品鸿雁传书,回忆那段不能忘却的岁月。“他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但心里记得牢。”吕品说。
70年弹指一挥间。当年并肩作战的许多战友,长眠于异国他乡的山峦丛林之中,幸存的战友到今天最小的都已是80多岁的老人了,但老兵们还经常相约聚会,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
10年前,吕品和战友们把有关447团在朝鲜战场的资料和大家写的回忆录汇编成《白云山战歌》一书,作为永久的记忆留给后人。“抗美援朝打出了国威和军威,也打出了和平,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要代代相传。”
军乐激昂,战旗高扬。在去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庆祝大会上,战旗方队里“白云山团”战旗在天安门广场迎风飘扬。吕品乘坐礼宾车,随“致敬”方阵参加庆典,经过天安门时,老人顿时热血沸腾,泪流满面。“历史没有忘记白云山阻击战,祖国和人民没有忘记那些保家卫国的烈士。”
老人喜欢翻看以前的照片。家里的客厅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吕品指着其中一位英俊的军官笑眯眯地说,这是1954年志愿军参加国庆观礼代表回国前拍的合影。“第二排右数第七个,这个人是我。”
1954年新中国成立5周年庆典,志愿军组成了一个归国观礼代表团,吕品作为代表回国参加了观礼。这是吕品第一次参加国庆大典,时隔多年记忆有些模糊了。“但我仍记得在天安门广场的欢呼声中,那面鲜红的‘白云山团’旗帜。”吕品说,“为什么战旗美如画,是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如今,当年那面由志愿军第50军司令部、政治部颁给447团的“白云山团”团旗已经珍藏于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里,供后人瞻仰。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友们的血没有白流。”老人有些激动地说,中国人民不惧鬼、不信邪、不怕压,敢于战胜一切来犯之敌。
采访结束时,同为志愿军战士的老伴李慎娥打着拍子,吕品放声唱起了电影《上甘岭》的主题曲。“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原文刊载于《参考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