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唤我旧时名

来源:解放军报作者:乔秀清责任编辑:许品
2014-07-10 09:55

夜幕笼罩着新兵训练基地,晚风钻进脖梗里,凉飕飕的。新兵们身着崭新的绿军装,个个精神抖擞地列队等待新兵连集训的第一次晚点名。指导员王树凯站在队列前,手里拿着花名册,开始点名。“柴补丁!”“到!”“靳干巴!”“到!”……

队列里一片哗然,笑声四起。此时此刻只有我默然不语,因为我的乳名更寒碜,只是没人知道。我主意已定,参军到了部队,索性让自己的乳名烂在肚子里,免的说出来让战友们笑话。

我出生在冀中平原一个古老的村庄,村里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有乳名,诸如泥鳅、老鼠、门墩、碌碡、傻小、二嘎、小眼子、大脚后跟……是的,这些乳名土得掉渣儿,但民间有习俗,说孩子起这样的乳名好养活。

我兄弟姐妹6人,各有乳名,姐的乳名叫丑,妹的乳名叫闺,大弟的乳名叫小娃,二弟的乳名叫三扎,三弟的乳名叫小旦(又名四多和四缺)。我的乳名呢?暂且保密。我们兄弟姐妹一个接一个地呱呱落地,母亲一边给自己的孩子喂奶,一边琢磨孩子的乳名,可以说,我兄弟姐妹每个人的乳名都浸润着母亲的奶味儿。乳名,是母亲给我们最珍贵的馈赠,也是我们人生的第一标记。

4岁那年,父母带着我到县城看戏。活泼好动的我在戏棚里钻来钻去,一会儿就找不到父母了。我急得哭起来,一位陌生的叔叔抱起我。“你叫什么名字?”“挤咕。”这位叔叔一愣,抚摸着我的头说:“噢,小挤咕,你别急,我帮你找父母。”

叔叔把我抱到戏台的一隅,趁演戏的间隙,他对着台下观众大声喊:“这孩子叫挤咕,走丢了,谁是他父母,快来认领。”片刻,我听到父母那熟悉的喊声:“挤咕,爹在这儿。”“挤咕,娘来了。”父母把我从叔叔的怀中接过来,连声道谢,我余悸未消,哭鼻子抹眼泪的。母亲把一个驴肉火烧塞到我手里,说:“挤咕,趁热吃吧,这是你爹买的。”

对,挤咕是我的乳名。我曾经问过母亲,咋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古怪的乳名?母亲说,你来到世间,我一瞧,嗬,小眼巴拉的,还挺欢实,挤咕挤咕的,所以我给你取了一个乳名——挤咕。父亲补充说,你娘生你难产,是站着把你生出来的。家乡流传着一句古语:坐生娘娘立生官。你长大了,当官不当官无所谓,咱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上过几天学堂,爹希望你要多读书,知书达理。

上小学报名,父亲颇动了一番脑筋,将我的乳名“挤咕”改为“积古”,虽然意蕴高雅,但语音还是有点俗气,直到我读小学三年级时,父亲查阅词典,才给我起了一个学名——乔秀清。我没有让父亲失望,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省重点高中——深州高中。之后参军、提干,很快到了找对象娶媳妇的年龄。经历过几次波折,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特别满意的对象。她是北京的一位小学教师,年龄比我小8岁,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流露着善良和聪慧,两条大辫子从头垂到臀部,咋看咋是典型的东方美女。1973年冬季,我和对象一起回老家,母亲高兴得彻夜未眠,笑得合不拢嘴,包饺子,炖肉菜,巴不得把乡村里最好吃的饭菜让城里来的姑娘尝个够。但有一点父母忽略了,二老当着我对象唤我的乳名。呦,怎么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呀,挤咕,我对象第一次听到我的乳名,不禁哑然失笑。在对象面前,我为自己的乳名自惭形秽,真是无地自容。但这毕竟是我的乳名呀,即使土得像块土坷垃,却紧紧贴在大平原的胸膛,即使语音听起来有点怪,但无疑是故园最纯朴的乡音。我悄悄问她,听到挤咕这个乳名,你不嫌弃我吧?她说,我爱的是你这个穿军装的农民娃!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令我难忘的是,我们村生产大队队长乔青水来北京找我看病,当时我担任解放军总医院政治部副主任。乔青水大队长头裹白毛巾,身披布棉袄,来到医院办公楼的楼道里,见人便问:“挤咕在吗?”政治部的人个个感到莫名其妙,谁是挤咕呀?论农村的辈分,我管乔青水大队长叫叔,他解释说:“挤咕是我侄子,我是他叔。你们告诉他,我来北京找他看病。”政治部的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乔青水大队长急了,甩了几句话:听说挤咕是你们政治部的副主任,他姓乔,知道不?有人说,噢,你说的是乔副主任吧,知道,我给你通报一声。

我和乔青水大队长终于见面了。久别重逢,他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责怪我,怎么搞的,政治部的人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解释说,你说的是我的乳名,同事们当然不知道。他说,别忘了自己的乳名,忘记乳名,就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家乡。我告诉他,怎么可能忘记乳名呢,乳名铭刻在我心里,它与我的生命同在,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长久。

如今,母亲和父亲先后驾鹤仙逝,但他们的生命在我身上延续。我先当爸爸,然后又当爷爷,现今已是年近七旬的军休干部。这些年,每当我忆起或是听到乡亲们呼唤我的乳名,我便想起母亲,闻到母亲的乳香,这是我与生俱来刻骨铭心的记忆。啊,母亲,我的亲娘,是您,给了我幼小的躯体,给了我乳名,给了我灵魂,给了我做人行事的准则。

我十分欣赏唐代马祖禅师的一首小诗:“为道莫还乡,还乡道不成,溪边老婆子,唤我旧时名。”或许马祖禅师也曾有自己的乳名吧。朋友们,请记住我的乳名——挤咕,其语音与唧咕相似。当年,我的爹娘亲切地唤我唧咕,而今,年事已高的乡亲们仍然唤我唧咕,这淳朴自然的乡音,像乡村清脆悦耳的鸟鸣,呼唤着平原上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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